《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研究中的“赫斯問題”
內容提要:迄今為止,在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這一表征馬克思哲學思想最重要的文本的研究中還存在一些非常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甚至是盲點。本文提出并探討了其中的“赫斯問題”。通過對大量文獻資料的甄別和分析,作者認為,莫澤斯·赫斯真正參與了這一著述的寫作,理應歸入這一文本的作者之列;作為該書第二卷批判對象的“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的理論奠基者的赫斯應邀參加有關章節(jié)的撰寫,表明馬克思、恩格斯當時與他仍然是一種思想合作的關系,而不可能是兩種異質思想的徹底決裂。這一解釋對于客觀、全面地把握《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豐富而復雜的思想內涵、改變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中存在的簡單化定性和劃界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表征馬克思哲學思想最重要的文本之一,但長期以來它并沒有被歸入“經典”之列,從而給予與它的思想分量相匹配的關注和重視,迄今為止,這一文本的研究中還存在一些非常薄弱的環(huán)節(jié)甚至是盲點。本文提出并加以探討的問題是:為什么作為該書第二卷批判對象的“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的理論奠基者的莫澤斯·赫斯會參加有關章節(jié)的撰寫?他在寫作這一著述過程中究竟起過什么作用?他當時的思想與馬克思、恩格斯之間到底存在怎樣的關聯?我認為,甄別清楚這些問題對于客觀、全面地把握《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豐富而復雜的思想內涵、改變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中存在的簡單化定性和劃界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一、赫斯是在什么意義上參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寫作的?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一部事先并沒有經過十分嚴密的通盤考慮和籌劃、而由若干寫法不同、篇幅長短不均的章節(jié)所組合而成的相當松散的著述。[1]從總體上看,馬克思、恩格斯在寫作這一著作的時候沿用的仍是當年寫作《神圣家族》時的布局謀篇方式,即選擇批判對象的有關著作或文章來展開分析,進行批判,進而闡發(fā)他們自己的看法和觀點。赫斯只是參與了其中很少章節(jié)的撰寫,為了比較清楚地說明他所執(zhí)筆的部分在全書中的位置,我們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篇章結構列表如下:
批判對象
批判的依據(文本)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的章節(jié)
第一卷
鮑威爾
《評路德維希·費爾巴哈》
《圣布魯諾》
施蒂納
《唯一者及其所有物》
《圣麥克斯》
《施蒂納的評論者》
盧格
《巴黎二載。
文稿和回憶錄》
《格拉齊安諾博士,
德國哲學界的小丑》
費爾巴哈
《費爾巴哈》
第二卷
海爾曼
·澤米希
《共產主義、社會主義
與人道主義》
《〈萊茵年鑒〉或
“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哲學》
魯道夫·馬特伊
《社會主義的基石》
格律恩
《法蘭西和比利時
的社會運動》
《〈法蘭西和比利時的社會運動〉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歷史編纂學》
格奧爾格·庫爾曼
《新世界或人間的
精神王國。通告》
《“霍爾施坦的格奧爾格·
庫爾曼博士”
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預言》
貝克爾
《宗教運動和
社會運動的喜訊》上的文章
克利蓋
《人民論壇報》上有關言論
《反克利蓋公告》
卡爾·倍克
《窮人之歌》
《詩歌和散文中的
德國社會主義》
格律恩
《從人的觀點論歌德》
圖中用楷體標出的部分,即批判盧格、庫爾曼和貝克爾的章節(jié)是由赫斯來執(zhí)筆完成的。盡管馬克思、恩格斯對這些部分進行過不同程度的修改和處理(詳情見后),但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赫斯真正參與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寫作,也正因為如此,MEGA2的編者擬把他作為該書的作者之一列入新版。
那么,為什么要讓一位與自己的批判對象(“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有思想淵源的人來參與這種批判呢?很多文獻專家對此表示不能理解。比如,《莫澤斯·赫斯通信集》的編者、長篇傳記《莫澤斯·赫斯,他的生活史》的作者愛·西爾伯納爾就認為,赫斯參加該書的準備工作本身就是“命運的嘲弄”[2]。而赫斯著作《哲學和社會主義文集》的編者、重要論文《赫斯參加〈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工作》的作者沃·門克也表示過,“赫斯參加一部對他進行尖銳批判的著作的撰寫工作,豈非咄咄怪事!”[3]《莫澤斯·赫斯與卡爾·馬克思》的作者茨維·羅森則斷定,“赫斯參加這個對‘真正的社會主義’進行控訴、宣判并說明判決理由的文件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創(chuàng)作是自相矛盾的?!盵4]
此外,還有的文獻專家倒是不否認寫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時赫斯與馬克思、恩格斯之間有過交往,但認為他只是參與了當時擬刊登《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雜志《季刊》的籌辦、集資和編務工作,所以不得已馬克思讓他參與了一些章節(jié)的寫作,但嚴格說來,這一時期他們之間在思想上已經分道揚鑣,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比如,加·戈洛溫娜就認為他們可能的合作只限于“在這本雜志[5]范圍內”,馬克思之所以選擇赫斯,“不僅因為赫斯具有出色的新聞工作能力以及看來正在努力掌握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辯證唯物主義和科學共產主義觀點,而且也可能因為他在德國新聞工作者和出版者中間享有一定的聲譽并同一些富裕的德國企業(yè)主有聯系,這些企業(yè)主能夠為計劃創(chuàng)辦的《季刊》籌集資金?!盵6]雅·羅基揚斯基同樣質疑“馬克思、恩格斯同赫斯果真能夠共同創(chuàng)作同一部理論著作嗎?”他所持的理由是,“他們在------世界觀的立場是完全不同的。不應當忘記,赫斯去布魯塞爾時是唯心主義者,是那些按‘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想撰寫的文章和小冊子的作者。他怎么可能參加一部不僅制定和維護完全不同的歷史哲學原理的辯證唯物主義體系,而且還對‘真正的社會主義’進行猛烈批判的著作的創(chuàng)作呢? 在馬克思和恩格斯數十年的理論工作過程中根本找不出一個例子來證明他們同那些世界觀完全不同的人哪怕是合寫過一部著作?!蹦敲?,已經與赫斯成為思想“論敵 ”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為什么“在1846年3月力圖避免與赫斯徹底決裂呢?大概赫斯對布魯塞爾共產主義者的一系列出版計劃所作的積極努力在這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徹底的公開的決裂無疑會對這些工作產生消極影響?!盵7]這種說法實際上表明,馬克思、恩格斯邀請赫斯參加該書的工作,不過一時利用他以有助于該書的出版或發(fā)表而已。
如果仔細甄別就會發(fā)現,上述判斷基本上從哲學思想上的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政治立場上的“真正的社會主義”與科學社會主義的對峙,來派別赫斯與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歸屬的,它不是從思想的傳承、鍛造和重構的意義上來解釋馬克思、恩格斯思想的新發(fā)展,而是從異質的、斷裂性的視角,非此即彼地看待馬克思與他的思想傳承者、與同時代其他思想家的關系:馬克思這時不是已經是唯物主義者了嗎?那他怎么能與唯心主義者合作呢?馬克思堅持的是科學主義,那他怎么能與“真正的社會主義”為伍呢?然而,對馬克思主義闡釋史的反省和檢視已經表明,僅僅用一種哲學標簽或理論術語來簡單來界定思想家復雜的思想是一件多么不牢靠的事情!撇開對當時社會狀況和思想情形的認真分析,武斷地判定由解釋者自己所劃定的思想界線和哲學陣營不能逾越和融通,實際上已經遠離了歷史真實。至于僅僅把赫斯參與《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工作限定在聯系出版事宜上,認為馬克思、恩格斯只是礙于情面不得已讓他參加了一些章節(jié)的寫作,更是荒謬的論斷。比較起來,魏德邁于此書用力更勤,一直都在為其出版奔波,甚至該書的一些章節(jié)也是由他謄清的,那為什么不把他也歸入該書作者的行列呢?
我認為,赫斯之于《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意義,決不僅體現在為它的出版付出過心血,更重要的是,該書所涉及到的一些內容或人物是馬克思和恩格斯均不了解的,但赫斯本人卻非常熟悉且具有評論的資格和能力。同時很多情況表明,馬克思、恩格斯這時也很清楚赫斯本人的思想狀況與其之間的異同關系,就是說他們之間既已經發(fā)現了彼此的分歧,但總體上認為尚有諸多融通和接近之處。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中馬克思、恩格斯的確對以赫斯思想為理論基礎的“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進行了深刻的批判,但同時他們也極有分寸地區(qū)分了赫斯與同屬于這一派別之中的其他人物之間程度上的差別;也正是基于相同的考量,在第一卷中還針對布·鮑威爾和麥·施蒂納對赫斯的攻擊為其作了辯護。這些情況表明,當時馬克思、恩格斯與赫斯的思想之間絕不是處于一種非此即彼的對立關系,而是呈現出非常復雜的狀態(tài),異中有同,同中有異;馬克思、恩格斯也決不是只想利用赫斯來出版《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僅就馬克思邀請赫斯參加這一著作的實際寫作而言,他們當時是一種思想合作;而這種合作是有歷史淵源和現實基礎的。
二、《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前馬克思、恩格斯與赫斯之間關系的流變
赫斯登上德國思想論壇、引起人們關注的時間要比馬克思、恩格斯都早。在他的第一部作品《人類神圣歷史》(1837)中他就表達了自己對人類歷史發(fā)展的初步思考、對現代社會癥結的本質透視和人類未來命運的展望。他認為,當時社會上存在的利己主義和不平等,是私有制與繼承權出現的結果,社會的不平等在現代社會中達到了頂峰;金錢貴族代替了門閥貴族。由于財產的集中和人民的日益貧困化,將不可避免地導致革命,但這將不是一場政治變革,不是改變政府;而是社會革命,它將通過廢除私有制與繼承權這些形成社會不平等的根源,最后恢復人類的平等與和諧。[8] 在參加了青年黑格爾派的活動后,赫斯接受了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與異化學說,并開始產生出將德國古典哲學同法國的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學說相結合的想法。
赫斯這些對現實狀況與社會發(fā)展問題的觀察和思考引起了馬克思、恩格斯的注意,對他們早期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茨維·羅森斷言赫斯三、四十年代的思想和論點“對馬克思的學說產生過重要的、有時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9],這雖然被認為是一種帶有“傾向性的解釋”,但馬克思的早期作品表明,這些啟迪作用還是非常明顯的。赫斯的思想更是恩格斯迅速轉向共產主義的助推器。[10]馬克思、恩格斯分別與赫斯從40年代初就開始個人交往,一直保持著友好關系,他們的思想經常產生互動,一段時間曾經相互欣賞。比如,赫斯看到馬克思的博士論文后,其中所彰顯的自由意向和“自我意識”觀念,表達的對精神力量的診視,以及對“哲學世界化”與“世界哲學化”的期許,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1841年他在給友人的信里說:“我所崇拜的馬克思博士還是一個很年青的人……他將要給中世紀的宗教和政治以最后的打擊。在他身上既有最深奧的哲學的嚴肅性,也有最機敏的智慧;請你想象一下,盧梭、伏爾泰、霍爾巴赫、萊辛、海涅和黑格爾結合成一個人——我所說的結合不是機械地混合——這將會使你得到一個關于馬克思博士的概念”。[11]后來馬克思與赫斯在《萊茵報》、《德法年鑒》和巴黎《前進報》都合作過,他的一些著作多次得到馬克思的肯定[12]。馬克思第一次對共產主義作公開的表態(tài),是在《萊茵報》上寫的一篇文章《共產主義和奧格斯堡〈總匯報〉》上,這與赫斯也有著直接的關系。[13]
最能體現馬克思與赫斯思想一致性的是《論猶太人問題》與《論貨幣的本質》。
1843年末至1844年初赫斯寫了《論貨幣的本質》并將手稿的一部分寄給《德法年鑒》,但因其??茨馨l(fā)表,直至一年半后,全文才在《萊茵省年鑒》第一卷上刊出。赫斯在這篇論文中一開始便指出,人的生命是生產性的活動的相互交換,它以生活資料作為中介。個體離開了生活資料和個體力量的交換就無法生存。因此,任何人活動都是類的活動。但是在利己主義的社會中,個體被提升為目的,而類則被貶低為手段,這是人的生活與自然生活的根本顛倒,人為了生活卻需要繼續(xù)出賣人的本質,雇傭勞動就是自由的生命活動的出讓與喪失。[14]赫斯將費爾巴哈關于宗教是人的本質的異化這一思想,擴展到私有制社會的分析中,認為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喪失了自己的類本質;猶如在宗教中人將自己的本質異化為神那樣,在現實生活中人又將自己的本質異化為金錢,金錢就實現著對人的統治與奴役。為了消滅這種普遍的奴役制,赫斯提出要用愛來代替利己主義,認為由此才能使所有的人都過著符合于人的本質的生活,因為 “在我們業(yè)已達到的這個發(fā)展階段上,如果我們不通過愛結合起來,那我們就只能更加猛烈地相互剝削和吞食”。[15]
1844年馬克思發(fā)表的《論猶太人問題》和《論貨幣的本質》之間,在許多基本觀點上是一致的,其中包括運用異化去分析資本主義社會,肯定金錢是人的異化的產物,通過“類存在”或類的活動來論證雇傭勞動的非人性等等。此外,還有一些論點如果加以比較,也可以看出它們有相似之處,例如關于____與猶太教的本質,赫斯指出,____是利己主義的理論和邏輯,現代世界的本質即金錢乃是現實化了的____的本質,而猶太教則將這一點發(fā)展到了頂點。在《論猶太人問題》里馬克思也認為:____是高尚的猶太教思想,猶太教是____的卑鄙的功利主義的運用,猶太教的本質是現世商業(yè)的原則等等。至于他們之間的這種相似的觀點,其來源則可以追溯到費爾巴哈《____的本質》中的有關論點。
在《論猶太人問題》里馬克思還對人權作了剖析與批判,他寫道:“自由這項人權,并不是建立在人與人結合起來的基礎上。而是建立在人與人分離的基礎上。這項權利就是這種分離的權利,是狹隘的、封閉在自身的個人的權利?!盵16]這也可以對比赫斯在《論貨幣的本質》中的思想,即認為人權的實質是私有制社會的利己主義,在人權中利己主義實際上得到了核準,“因為作為個別的人,作為赤裸裸的、抽象的個人的人們被承認為真正的人,因為人們宣告了人的權利、獨立的人的權利,因而也就宣告了人與人之間互不依屬的獨立性,他們的分裂和孤立被公開宣布為生活和自由的本質,而孤立的個人則被宣布為自由的、真正的、自然的人”。[17]關于對金錢的批判,馬克思寫道:“錢蔑視人所崇拜的一切神并把一切神都變成商品。錢是一切事物的普遍價值,是一種獨立的東西。因此它剝奪了整個世界——人類世界和自然界——本身的價值。錢是從人異化出來的人的勞動和存在的本質;這個外在的本質卻統治了人,人卻向它膜拜”。[18]如果比較《論貨幣的本質》中下述的一段話;“金錢是用數字來表現人的價值,是我們的奴隸制的標記,是我們遭受奴役的無法消除的烙印,因為可以買賣的人就是奴隸 ”,[19]那么兩者在觀點上的一致,應是十分明顯的。這種吻合,只可能用他們的觀點同是接受了費爾巴哈的影響,以及當時馬克思、赫斯和其它青年黑格爾派的成員之間,有著思想交流來加以解釋。
眾所周知,《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馬克思思想發(fā)展中的一部更為重要的著作,它也受到包括赫斯在內的思想家的影響。在《序言》中馬克思寫道,“除了法國和英國的社會主義者的著作之外,我也利用了德國社會主義者的著作。但是德國人在這門科學方面內容豐富而有獨創(chuàng)性的著作,除了魏特林的著作以外,就要算《二十一印張》文集中赫斯的幾篇論文和《德法年鑒》上恩格斯的《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這里指的《來自瑞士的二十一印張》文集中的論文指的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行動的哲學》和《唯一和完全的自由》三篇文章,貫穿其中的一個主導思想是,當代要解決的不是政治問題,而是社會問題,因此今后的努力不是求得政治解放,而是求得社會解放。赫斯認為造成社會苦難的根源是將人排斥于類之外,由此人便成為利己主義的無情的個體,這就產生了人的本質的異化。私有制社會是異化的社會,由它造成的競爭使人們彼此隔離開來并互相對立。為了解脫社會的苦難,就必須建立共產主義社會以取代私有制社會。赫斯認為相對于雇傭勞動的自由勞動,就是共產主義的原則,它就是人的本質的真正體現;這一原則不僅要求在物質生活上貫徹平等的原則,而且在精神生活上也要求貫徹區(qū)別于動物的人的原則。這些思想對《手稿》中有關異化勞動與人的本質的思想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妒指濉返囊粭l主軸,即人的本質是自由自覺的勞動,在私有制社會中勞動被異化為雇傭勞動,而共產主義則是實現人的本質的復歸,即人們重新獲得了自由自覺的勞動,這一思想不僅是受費爾巴哈的影響,而且直接地是受赫斯的影響。在《手稿》中尤其是第一手稿關于“異化勞動”與第三手稿關于“共產主義”的部分中,馬克思不僅研究了赫斯的共產主義與魏特林的共產主義思想,而且還研究了包括圣西門、傅立葉與歐文在內的社會主義思想和蒲魯東的思想,也包括卡貝和巴貝夫等人的共產主義思想。他對粗陋的共產主義的批判,無疑地與赫斯對它們的批判也是一致的。
然而,馬克思畢竟不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赫斯派”。在對其思想進行傳承與借鑒的同時,也一直在進行著審視和反思,尋求著屬于他自己思想的重構和獨立。這是一個新舊雜糅、縱橫交錯的思想鍛造過程,后一條線索其實早就隱約地存在著。比如,1842年5月《萊茵報》附刊發(fā)表赫斯的《德國和法國在集權問題上的態(tài)度》時,馬克思就指出赫斯是將“自己的抽象概念”偷偷地塞進哲學里。在《共產主義和奧格斯堡〈總匯報〉》中為共產主義辯護時,馬克思又發(fā)出與赫斯不一致的聲音,即“不承認現有形式的共產主義思想具有理論上的現實性,因此,就更不會期望在實際上去實現它,甚至根本不認為這種實現是可能的事情 ”。[20]《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更強調避免用某種抽象的原則去建立共產主義的體系,而是要通過對舊世界的批判,去導出共產主義的結論?!妒指濉分旭R克思在論證產生異化的根源時,提出應該從人的本質具體發(fā)展的過程、或者說從人類勞動的歷史中,去探索異化與私有制產生的根源。這就使原來是與人的本質相聯系的異化概念,轉而與人類勞動的歷史以及特定的社會相聯系了。他寫道:“不難看到,整個革命運動必然在私有財產的運動中,即在經濟中,為自己既找到經驗的基礎,也找到了理論的基礎”。[21]這表明了馬克思已沿著對市民社會的解剖要通過政治經濟學這條途徑向前邁進了一步。所以,就在這部受費爾巴哈與赫斯的影響最為明顯的手稿里,馬克思同他們思想的歧異也更體現出來了。
三、寫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時赫斯是如何與馬克思、恩格斯合作的?
1、在布魯塞爾期間赫斯與馬克思、恩格斯的關系
上述情形表明,到寫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時候,赫斯與馬克思、恩格斯思想之間存在頗為復雜的關聯,有歧見但也有合作的基礎和可能。翻閱一下他們各自的年譜和傳記中有關這一時期的敘述,人們發(fā)現會承認,當 1845-1846年赫斯逗留布魯塞爾時,馬克思、恩格斯同赫斯之間根本沒有發(fā)生過實際的意見分歧和爭論,相反談到的是他們之間友好的、密切的和純真的關系,以及赫斯堅決擁護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以及他參加《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撰寫工作。
赫斯是 1845年9月初到達布魯塞爾的,1846年3月20日左右離開,在那里共呆了近七個月。這一時期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和個性對赫斯產生著越來越強烈的影響,因此,赫斯打算同他們進行理論和政論方面的合作必然被視為他在布魯塞爾逗留的重要原因。他和妻子西比拉·佩什一起在馬克思住地附近住了下來,他經常接受馬克思、恩格斯的直接邀請在一起討論問題。這表明他們相信赫斯能夠成為他們批判活動和新思想闡發(fā)的合作者;而且也可以想到,赫斯在他們的影響下重新審視其共產主義的某些思想并日益承認無產階級在以革命的方式對社會進行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改造方面所起的領導作用。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完全有理由期望赫斯支持他們的“新哲學”和社會學說的制定。
2、寫作關于貝克爾和庫爾曼的評論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的結構很有可能是馬克思、恩格斯在寫作第一卷的時就有所考慮的。在對“ 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進行批判時選擇哪些對象及其論著呢?后來的情況表明,馬克思當時對此并沒有考慮得很清楚。因為這是一個頗為龐雜的派別,對其中某些人物及其言論的了解、批判赫斯都要早于馬克思、恩格斯。這可能是馬克思邀請他撰稿的直接原由。
赫斯在1845年秋就已經針對號稱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救世主”的庫爾曼和他的“信徒”貝克爾撰寫了一篇題為《共產主義先知的陰謀活動》的尖銳有力的批判文章,并于同年12月發(fā)表在《社會明鏡》月刊上。這樣,當1845年底至1846年初馬克思、恩格斯計劃批判“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時,邀請他撰寫抨擊庫爾曼的小冊子《新世界或人間的精神王國。通告》的文章時他就有了可以利用的基礎。
目前在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社會史研究所保存了赫斯撰寫的評論貝克爾部分的殘稿,使我們了解到,作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第五章的關于庫爾曼的手稿是怎樣產生的。起初赫斯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分析貝克爾1845年4月至 9月在洛桑出版的《宗教運動和社會運動的喜訊》雜志上。赫斯寫道:“我們面前放著幾期《宗教運動和社會運動的喜訊》月刊。我們從中看到了從前的人民作家貝克爾在他結識唯靈論的江湖騙子霍爾施坦的格奧爾格·庫爾曼博士期間的決定性倒退——一種不僅是形式上而且也是內容上的倒退。”[22]赫斯對貝克爾反對共產主義原則感到氣憤,尖銳地批判了他關于借助于德國政府實現社會主義思想的想法,并認為貝克爾所建議的通過建立一個擁有工廠、手工工場、學校和教養(yǎng)院的“ 模范國家”實行公有化的措施只會恢復不平等和剝削?!巴ㄟ^這種新理論應使《新世界》中的‘個人自由’得到拯救”。[23]
接著赫斯寫了對庫爾曼的那本小冊子所作的批判性評論。他概括了庫爾曼這篇號稱“真正的社會主義”“預言”的著述的思想特征,這些概括同馬克思、恩格斯關于“真正的社會主義”的觀點,特別是同他們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手稿序言中所闡明的觀點非常接近。[24]這表明,赫斯同馬克思、恩格斯一樣不僅明確地反對庫爾曼,而也反對一般“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和“真正的社會主義”。他指出:“一切唯心主義者,不論是哲學上的還是宗教上的,不論是舊的還是新的,都相信靈感、啟示、救世主、奇跡創(chuàng)造者,至于這種信仰是采取粗野的、宗教的形式還是文明的哲學的形式,這僅僅取決于他們的教育程度,就像他們消極地還是積極地對待對奇跡的信仰,也就是說,他們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牧師還是這些牧師的信徒,以及他們所追求的是理論的目的還是實踐的目的,都僅僅取決于他們的毅力、性格和社會地位等等一樣。”[25] “在思想家看來,整個歷史發(fā)展都歸結為歷史發(fā)展進程在‘當代所有的哲學家和理論家’的‘頭腦’中形成的理論抽象”[26]。有些研究者認為,赫斯抨擊庫爾曼的文章是經馬克思、恩格斯的修改,這是有可能性的。此外,文章的標題也經過恩格斯的改動,原先為《圣格奧爾格·庫爾曼的著作〈新世界或人間的精神王國。通告〉》,恩格斯則修改為《“霍爾施坦的格奧爾格·庫爾曼博士”或“真正的社會主義”的預言?!葱率澜缁蛉碎g的精神王國。通告〉》。在由魏德邁根據修訂稿謄清后的赫斯所寫的這部分文稿中,也有恩格斯修改過的痕跡。
此初赫斯評論貝克爾同庫爾曼的部分一樣都是準備譽清的。為此,在第十六頁上赫斯兩次直接請求抄寫者把附上的貝克爾的小冊子《共產主義者要求什么?》的引文加進去。后來馬克思和恩格斯可能出于什么特殊的考慮把關于貝克爾的手稿退還給了赫斯,而由魏德邁謄清的評論庫爾曼的那部分手稿,即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二卷撰寫的手稿一起保留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文稿中。
3、聯系《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出版事宜
馬克思在寫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也一直在思考它的刊發(fā)方式,是在雜志上發(fā)表還是出版單行本?發(fā)表或出版在何時、何處?這些問題能否很快落實直接影響這一著述的行文、選材和篇幅等。此初馬克思、恩格斯是針對《維干德季刊》第三期上鮑威爾的文章來寫作的,那只是一篇篇幅很短的評論,適宜在一般比較薄的雜志上發(fā)表。1845年11月20日左右赫斯受馬克思的委托,短暫離開布魯塞爾到德國。24日或25日,赫斯返回,帶來消息說,威斯特伐里亞企業(yè)主魯道夫·雷姆佩爾和尤利烏斯·邁爾愿意資助出版一份《季刊》,可由馬克思、恩格斯和赫斯來編輯。此外,還洽談了法國和英國空想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者著作的德譯文匯編的出版事宜。
當時馬克思、恩格斯接近寫完批判鮑威爾的草稿,赫斯這一消息可能促使他們加快寫作速度,并且調整了寫作計劃??赡芨械健都究返钠容^大,面對他們一度時期一直翻閱的《維干德季刊》第三期,除了鮑威爾文章,他們又注意到同期施蒂納的辯解文章《施蒂納的評論者》,于是產生了寫作《萊比錫宗教會議》的計劃。
《季刊》不可能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和志同道合的共產主義者評論費爾巴哈、麥·施蒂納、阿·盧格、布·鮑威爾、卡·格律恩以及其他各種青年黑格爾派和“真正的”社會主義者的文章要也都發(fā)表在這個《季刊》上,協調、平衡、組織和寫作稿件的工作至為繁難,這樣赫斯在這種紛紜的意識形態(tài)論戰(zhàn)中扮演的角色就更不可替代了。
后來出版《季刊》的計劃落空了[27],馬克思不得不委托魏德邁去聯系其他出版物,但曲曲折折,沒有結論。于是只好再找出版商決定出版單行本,這樣所寫內容不得不再度擴充,先是在評論施蒂納的辯解文章的時候,決定“插曲般地插入”對當時已經產生了很大“轟動效應”的施蒂納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一書詳細的評論(這一部分越寫越長,竟達到全部手稿的十分之七),第二卷批判“真正的社會主義”的部分也擴大到五章,赫斯參與寫作更成為自然的事情。當然最終單行本也沒有能夠出版。
4、批判盧格
除了批判貝克爾和庫爾曼的部分外,計劃創(chuàng)辦的《季刊》的時候,赫斯還應馬克思、恩格斯要求撰寫了第二篇評論[28],是對盧格的《巴黎二載》一書的分析和批判,這篇文章寫于1846年的頭幾個月,最終命名為《格拉齊安諾博士,德國哲學界的小丑》。
盧格于1846年在萊比錫出版的著作《巴黎二載,文稿和回憶錄》中尖銳地批判了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思想,同時還對馬克思和其他共產主義者 1843-1844年在巴黎的活動進行了指責。此外,卡·海因岑也于同年在曼海姆出版了文集《反對派》。馬克思對這兩部書的內容不了解,他曾寫信問赫斯:“海因岑的書是一本什么樣的書?格拉齊安諾博士(指盧格)在文章中是怎樣評論你的?”[29]赫斯在對盧格的批判中為共產主義學說和綱領進行了辯護,很多分析是很“有價值的”。此外在文章中他還提供了很多關于馬克思在巴黎逗留期間和在《前進報》上同盧格論戰(zhàn)時的一些情況,這可能是赫斯在寫作時馬克思直接告訴他的。這也表明寫作這篇評論對他們而言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合作。
后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出版工作遇到困難,赫斯于1846年7月下半月給馬克思寫信,說他想要盡快繼續(xù)反駁盧格在海因岑的文集《反對派》中發(fā)表的對他的攻擊,并且打算在經過適當的修改和補充后把他的文章作為單行本出版。馬克思回信表示同意。最終這篇評論盧格的文章分成兩部分發(fā)表在1847年 8月5日和7日的《德意志-布魯塞爾報》第62號和第63號上。
很顯然,赫斯通過上述兩篇文章為計劃創(chuàng)辦的《季刊》作出非常重要的貢獻。因此,馬克思在1846年7月28日給赫斯的信中,稱《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我們的著作”[30]。而在8月1日答復德國出版商卡·威·列斯凱催促其按期交出已經簽定了出版合同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手稿的回信中,馬克思更是明確說,由于“我、恩格斯和赫斯的一些著作的出版”的事被“耽擱”而無法給他“肯定的答復”。[31]這些情況表明,馬克思真正是把赫斯作為《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作者了。
5、對恩格斯兩幅畫和馬克思的字句的分析
本節(jié)最后,我們分析一個相當特殊的資料,就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費爾巴哈”章原始手稿第 15頁和第16頁空白處兩幅人物速寫。它們是恩格斯畫的,與該頁所闡述的內容并不相關。第一幅畫的是一個長褲漢全身像,其左手高舉著一頂弗利基亞帽,右手握有一把馬刀。第二幅則是長褲漢的側面像,只畫到背帶下端。把兩幅畫作一比較可以看出:它們畫的是同一個人。雅·羅基揚斯基曾把這兩幅畫與流傳下來的赫斯的肖像進行了比較,認定恩格斯畫的是赫斯,并且指出這是“為了對赫斯在布魯塞爾幾年中的典型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作一諷刺性的評注”,表明 1845-1846年馬克思、恩格斯同赫斯的關系不佳,因而不可能進行合作。[32]
除畫之外,在15頁畫的旁邊還有馬克思寫下的兩個字句:“宗教 具有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的德國人?!边@是什么意思呢?對此有兩種解釋,MEGA1的編者認為馬克思所寫的字句與旁邊論費爾巴哈的手稿的內容直接有關,是對其內容的抽象和注釋,而與畫無關,因此應該是“[宗教]具有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的德國人?!盵33] MEGA2的編者則持另一種看法,他們辨認的結果是:“‘宗教’和‘具有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的德國人’”,進一步的解釋是,“宗教”的字樣是寫在馬克思加畫在長褲漢手中的一面小旗子上的,這樣馬克思所寫的字就如同畫本身一樣,與旁邊論費爾巴哈的手稿的內容無關,更恰當地說,它是對恩格斯所畫漫畫的意旨的注釋和說明。[34]
我認為,即使雅·羅基揚斯基的猜測是對的,即恩格斯畫的是赫斯,但從中得出這是對赫斯的“諷刺性的評注”,體現的是一種“輕蔑嘲諷的態(tài)度”,進而認為這時馬克思、恩格斯與赫斯思想之間存在嚴重分歧,根本不可能進行合作的結論是過于武斷了。實際上就在該手稿第16頁上恩格斯用同一種顏色的畫筆,還畫了另外一個人的側面頭像。雅·羅基揚斯基認為“大概畫的是費爾巴哈”。按照他的解釋,馬克思、恩格斯這時與費爾巴哈同屬所謂“唯物主義”陣營,很多思想仍有相同之處。那么,我們就要發(fā)問了:為什么同一頁的兩幅畫,對赫斯表達的是輕蔑和嘲諷,而對費爾巴哈表達的就是認同和贊賞呢?這樣說來,這些畫如果可以排除是恩格斯的無意識地即興娛記(而其實這是最可能的),那么至多只能表明,這時馬克思、恩格斯是關注赫斯和費爾巴哈思想的!對他們的態(tài)度則決然不能只是單純的否定或首肯,而可能有更為復雜的考量。至于馬克思所寫下的字句,如果有什么深刻的意思的話,我認為,“宗教”一詞指的可能是關于赫斯或費爾巴哈思想中所涉及到的話題,而不是指他們的思想本身就是一種宗教。
四、如何看待《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對“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批判與赫斯的關系
毫無疑問,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第一卷中,馬克思、恩格斯在一定意義上是和費爾巴哈、赫斯站在同一條戰(zhàn)線上回擊鮑威爾、施蒂納和盧格等人,這是他們思想中具有相同或相似之點的體現;但如果仔細研讀馬克思、恩格斯的論述以及同一時期他們各自的著述,也可以發(fā)現,他們的思想之間實際上同時已經有了差別甚至分歧,這也是不應諱言的。事實上在第二卷對“真正的社會主義” 的批判中,馬克思、恩格斯分析這一思潮的哲學基礎,就涉及到其思想同費爾巴哈和赫斯的思想分歧點。
從青年黑格爾派轉向共產主義的成員,一般都肯定德國哲學,尤其是費爾巴哈的哲學,必然要導致共產主義的結論;不僅赫斯等人是這樣理解的,就是馬克思、恩格斯當時也是如此。馬克思在 1844年8月11日給費爾巴哈的信提到他的《未來哲學原理》等著作所產生的影響時,就寫道:“在這些著作中,您給社會主義提供了哲學基礎,而共產主義者也就立刻這樣理解您的著作。建立在人們的現實差別的基礎上的人與人的統一,從抽象的天上下降到現實的地上的人類概念——如果不是社會的概念,那是什么呢?”[35]而恩格斯在1845年2月還寫道:“我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是德國當代最杰出的天才的哲學家費爾巴哈博士宣布他自己是共產主義者”,由此“ 德國的哲學家(費爾巴哈是他們的最杰出的代表)和德國工人(以魏特林為代表)的聯盟……就快要實現了”。[36]恩格斯正是將這一事實看作是哲學理論與工人運動的實踐相結合的開端。
馬克思自覺地表明和費爾巴哈的分歧并對他的觀點進行批判是從《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開始的,雖然這還是一份供日后進一步研究用的一些概括性的提要,然而正是其中的一些基本思想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里以完整的體系的形式再現出來了。馬克思、恩格斯指出:費爾巴哈所犯的錯誤,表現在最近發(fā)表的文章里,他借助于“社會的人”這一概念,宣稱自己是共產主義者,這樣就使共產主義成為空洞的范疇.至于費爾巴哈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問題上的全部推論,無非是要證明人與人有著相互的需要,因此人是社會的人,并且由此肯定承認這一觀點的人,就是共產主義者。他們進一步指出,費爾巴哈對共產主義的理解,不過是從他的抽象的人性理論所得出的結論,而且他“僅僅限于在感情范圍內承認‘現實的、單獨的、肉體的人’,也就是說,除了愛與友情,而且是理想化了的愛與友情之外,他不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有什么其他的的關系”[37]。因此在費爾巴哈那里,即使是對現實的批判,也只是限于用這種抽象的人的本質去與現實的人對比,當他看到現實的人是大批患肺癆病的貧民,而不是健康的人的時候,為了解決抽象的人與現實的人的矛盾,便只有訴諸于“類的平等化”等等。所以 “正是在共產主義的唯物主義者看到改造工業(yè)和社會制度的必要性和條件的地方,他卻重新陷入唯心主義”[38]。
一般的說法,“真正的社會主義”是以費爾巴哈和赫斯的觀點為其哲學基礎的,然而僅僅指出一個派別的哲學基礎還是遠遠不夠的?!兜乱庵疽庾R形態(tài)》第二卷松散的結構表明,對“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批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為這并不是一個一下子形成的統一的完整的流派,這一思潮內部并不一致,它分裂成集合在某一報刊周圍的許多小集團,集團內部各成員之間觀點也有差別。過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史論著鑒于“真正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思的批判對象,對其往往采取輕蔑的態(tài)度,任意諷刺、挖苦和指責,認定其哲學基礎、社會理想、思考方式與政治主張一無是處,用一種非此即彼、完全不能融通的方式處理當時馬克思、恩格斯的思想與這一派別的關系。然而,現在我們可以看一下,馬克思、恩格斯是在什么意義上批判“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哲學基礎及其政治立場的?哲學基礎與政治立場是天然一致、一一對應與相互表征的嗎?這直接關乎客觀地理解和分析赫斯在這場批判中的特殊處境和獨特作用
1844年西里西亞紡織工人起義使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成為德國思想變革中非常時髦的口號。當時德國社會中,封建統治和資本的作用錯綜復雜,還有一個新的情況,使得馬克思、恩格斯不得不注意到,費爾巴哈和赫斯的思想已經通過格律恩等人形成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思潮。很多人高舉愛和博愛的旗號,認為自私、利己和孤獨應為愛和博愛所取代,用愛與利己主義相抗衡?;谶@種認識,他們不承認政治活動的必要性,把爭取社會改造的斗爭同政治活動對立起來,拒絕堅決的革命;他們把世界主義同獨特的民族主義奇特地結合起來,設想某一國家可以避免某一社會經濟發(fā)展階段,“省卻了要走漫長的實際的道路”,比如,主張德國就不應重復法國的歷史。馬克思、恩格斯分析這股思潮時指出:它“所關心的既然已經不是實在的人而是‘人’,所以它就喪失了一切革命熱情,它就不是宣揚革命熱情,而是宣揚對于人們的普遍的愛了”。[39]這種用人類之愛去代替無產階級為爭取自身解放而對資產階級進行斗爭的思路,在德國的知識界有相當大的影響,甚至很快滲透到一部分旅法與旅美的德國工人組織中。因此馬克思、恩格斯認為要以科學社會主義去武裝工人的思想,使無產階級理解自身的歷史使命,并且組織起來向舊世界宣戰(zhàn),就必須要清除這種想法。
馬克思、恩格斯還注意到,“真正的社會主義”的代表人物格律恩的著作要點都是以自己的方式轉述赫斯的思想,但實際上有很大的差別。如果說赫斯的著作在促使德國知識界去注意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理論,還曾經起過一些作用的話,那么經過以后不斷地重復和轉述,到了格律恩那里,已變成為無稽之談了。馬克思、恩格斯責問道:“格律恩先生是否把他在赫斯和其他作者那里讀到的東西正確地抄寫下來了呢?”[40]這表明,他們還是將赫斯作為一個先行者與后來那些已經因反復咀嚼變得枯燥無味的、而又不時滲入一些虛幻的想法的格律恩的思想加以區(qū)別的。
特別是在赫斯執(zhí)筆的批判庫爾曼的部分,有一段文字頗值得注意:“我們這位先知用真正的田園詩的筆調描繪從現在的社會孤立狀態(tài)向團體生活的過渡。……他把已經在所有文明國家中成為嚴峻的社會變革的先驅者的現實社會運動,變?yōu)榘惨莸?、和平的改變,變?yōu)閷庫o的、舒適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世界上的一切有產者和統治者可以高枕無憂了。對唯心主義者來說,現實不過是現實事件的理論抽象,不過是這些事件的觀念象征,而現實事件只不過是‘舊世界走向滅亡的象征’?!盵41]有的論者猜測這段話可能出自馬克思、恩格斯的手筆,但不管這樣,它表明了他們與赫斯在這方面的意見是一致的,即主張社會革命而和“真正的社會主義”的社會改良相對立。所以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真正的社會主義”時,仍然與它的理論來源的奠基人——赫斯在一定的范圍內保持著聯盟。同時,赫斯參與了《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撰寫工作,也表明了他對自己的“真正的社會主義”的一種反省,這就是說,赫斯力圖克服自己的‘真正的社會主義’的幻想。
很清楚,馬克思同“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包括作為其哲學基礎的費爾巴哈和赫斯思想的分歧,并不在于后者運用了“哲學-倫理的闡釋方法” 或人道主義尺度,而在于他們使這種方法、尺度與“現實運動”、與“受歷史條件制約的各生活領域”的經驗事實相分離;并不在于“真正的社會主義”者們談論人、人道主義或人的本質,而在于他們“始終一貫”地把“各個具體的一定的個人”變?yōu)椤叭恕?,“把各個具體的一定的個人間的關系變?yōu)?amp;lsquo;人’的關系 ”。[42]很顯然,作為社會主義思潮中的不同派別,議題、主旨上的相同是可能的。這也正是赫斯思想作為“真正的社會主義”思潮的哲學基礎,但他本人仍被馬克思利用來批判同屬于這一思潮中的貝克爾、庫爾曼和盧格等人的原由。
后來事態(tài)的發(fā)展表明,馬克思、恩格斯對“真正的社會主義”的批判,也給赫斯很大觸動和影響,他真誠地認同這種批判是公正的,在1846年7月 18日給馬克思的信中,他指出:“我完全同意你對共產主義著作界的看法”,“現在必須論證共產主義的追求的歷史前提和經濟前提,否則不能鏟除所謂‘社會主義者’,不能鏟除一切花朵的敵人。”[43]不僅是赫斯有這樣的認識,馬克思、恩格斯的批判實際上引起了“真正的社會主義”很多成員的反省甚至轉變,其中一些人如魏德邁、德朗克、沃爾弗、弗萊里格拉特、沙佩爾、莫爾、鮑威爾、艾韋貝克等都程度不同地接近甚至接受了馬克思、恩格斯的立場和思路。特別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后,1847年馬克思、恩格斯又通過《共產黨宣言》等作品繼續(xù)對這一思潮的批判,使差不多所有著名的“真正的社會主義”者都完全拋棄了自己的理論而成了德國民主革命的領袖。比如,格律恩成了普魯士國民議會中的左派,克利蓋成為民主派中央委員會成員,而呂寧、雷姆佩爾、澤米希則領導著地方上的民主派。
通過對寫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時赫斯與馬克思、恩格斯關系的甄別,我們感到,包括前蘇聯、東歐和我國在內,過去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研究中對這一思想關系的性質鑒定是不準確的,甚至是根本錯誤的。非此即彼地看到馬克思主義與其他思潮之間的關系,在一個流派的帽子底下,抹殺了被歸入這一派別的各個思想家之間的差異,采取簡單化的方式處理思想家之間的復雜關系,其實無助于了解這一派別的真實情況與復雜內涵。那些否認赫斯與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是一種思想合作的種種判斷,基本上是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作出的,那時“哲學的黨性原則”和“兩個轉變”的思路仍是解釋馬克思、恩格斯早期思想發(fā)展時普遍采用的模式,它認為對于一個思想家或哲學派別來說,哲學思想與政治立場之間具有一一對應的表征關系,而到寫作《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時候馬克思、恩格斯已經完成了哲學思想上由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政治立場上由革命民主主義向科學社會主義的轉變。這種解讀方式把經過德國古典哲學浸潤、錘煉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界定為單純向十八世紀“一般唯物主義”的回歸,根本無視它之中包含著的其他復雜的思想因素,包括為唯心主義所抽象地發(fā)展了的主體性思想、人道主義尺度和自由解放學說,進而把它與其他思想體系截然對立、嚴格區(qū)別開來。其實這種模式所“構建”的馬克思主義遠沒有達到馬克思本人的思想高度,處于“前馬克思” 的思想水準?,F在是還歷史原像、深刻理解馬克思主義哲學真正內涵的時候了。
注釋:
[1]正因為如此,MEGA2的編者擬改變過去力圖對《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內容進行邏輯體系編排、將其編成一部完整的著作的做法,決定把原始手稿、流傳下來的刊印稿統統收入,最終以《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手稿和刊印稿(1845年11月至1846年6月)》為標題出版,這實際上是一部論文集,作者則為馬克思、恩格斯和赫斯。參看Tnge Taubert,Hans Pelger,Jacques Grandjonc.Die Konstituion von MEGA2Ⅰ/5“Karl Marx,Friedrich Engels,Moses Hess:Die deutsche Ideologie.Manuskripte und Drucke(November 1845 bis Juni 1846)”,in:MEGA Studien,1997/2.
[2] Edmund Silberner.Moses Hess.Geschichte seines Lebens,Leiden1966,S.249.
[3] Wolfgang M?nke.über die Mitarbeit von Moses Hess an der “Deutschen Ideologie”.in:Annali,Anno sesto 1963, S.448.
[4]Zwi Rosen. Moses Hess und Karl Marx.Ein Beitrag zur Entstehung der Marhschen Theorie.Hamburger Beitr?ge zur Sozial-und Zeitgeschte,Bd.18,Hamburg 1983,S.114.
[5]這里指的是當時擬刊登《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的雜志《季刊》。
[6]參看Г.Д.Голвина.К истории создания и первоначальных планов публикации рукописей “Немецком идеологии” К.Маркса и Ф.Энгелъса.из Страницы истории Марксизма и междаународного рабочего движения в ⅩⅨ.веке,ч.1,Москва1979,стр.1-27.
[7]Jakow Rokitjanski.Zur Geschichte der Beziehungen von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le zu Moses Hess in Brüssel 1845\1846,in: Marx-Engels-Jahrbuch, Dietz verlag Berlin 1986,S.223-267.國內曾有學者將此文譯成中文,但把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之外的所有注釋悉數刪去,致使很多有價值的文獻線索中斷,見《馬列主義研究資料》,第3、4輯,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8]Moses Hess.Die Heilige Geschichte der Menschheit.in: Moses He?.philosophische und sozialische Schriften.1837-1850.Berlin1961,S.62-63.
[9]Zwi Rosen. Moses Hess und Karl Marx.Ein Beitrag zur Entstehung der Marhschen Theorie.Hamburger Beitr?ge zur Sozial-und Zeitgeschte,Bd.18,Hamburg 1983,S.132.
[10]參看恩格斯:《大陸上社會改革運動的進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590-59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1]Moses Hess an Berthold Auerbach(1841 September 2), in:Marx-Engels GesamtausgabeⅠ\1.Dietz verlag Berlin,1929.S.261.
[12]參看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46-4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13]寫這篇文章的起因,是由于《萊茵報》轉載了魏特林主辦的《年輕一代》雜志上有關柏林住宅問題的一篇短評,接著又發(fā)表了赫斯有關在斯特拉斯堡召開的第十次法國學者會議的報道。這些言論招來了代表執(zhí)政者勢力的奧格斯堡《總匯報》的攻擊,聲稱《萊茵報》有共產主義傾向,所以馬克思在文章中對此進行了批駁。見馬克思:《共產主義和奧格斯堡〈總匯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91-29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4]Moses Hess.über das Geldwesen.in: Moses He?.philosophische und sozialische Schriften.1837-1850.Berlin1980,S.330.
[15]Moses Hess.über das Geldwesen.in: Moses He?.philosophische und sozialische Schriften.1837-1850.Berlin1980,S.334.
[16]馬克思:《論猶太人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3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7]Moses Hess.über das Geldwesen.in: Moses He?.philosophische und sozialische Schriften.1837-1850.Berlin1980,S.331.
[18]馬克思:《論猶太人問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4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9]Moses Hess.über das Geldwesen.in: Moses He?.philosophische und sozialische Schriften.1837-1850.Berlin1980,S.337.
[20]馬克思:《共產主義和奧格斯堡〈總匯報〉》,《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29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1]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第120-12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2]轉引自Jakow Rokitjanski.Zur Geschichte der Beziehungen von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le zu Moses Hess in Brüssel 1845\1846,in: Marx-Engels-Jahrbuch, Dietz verlag Berlin 1986,S.234.
[23]Jakow Rokitjanski.Zur Geschichte der Beziehungen von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le zu Moses Hess in Brüssel 1845\1846,in: Marx-Engels-Jahrbuch, Dietz verlag Berlin 1986,S.234.
[24]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35-538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25]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63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26]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63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27]這些情況可從恩格斯分別于1846年10月18日、12月、1847年1月15日寫給馬克思的信中可以知道,參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第67、82、83、87-8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28]在《萊比錫宗教會議·序言》的結尾,馬克思的原始手稿中有一段話:“在舞臺深處出現了Dottore Grazianno[格拉齊安諾博士]或稱作‘非常機智而有政治頭腦的人’的阿爾諾德·盧格(《維干德》第192頁)”。這里的Dottore Grazianno是意大利假面喜劇中的主人公,假充博學的典型。見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9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29]《馬克思致赫斯信(1846年7月28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第47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0]《馬克思致赫斯信(1846年7月28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第47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1]《馬克思致卡·威·列斯凱信(1846年8月1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第471-47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2]Jakow Rokitjanski.Zur Geschichte der Beziehungen von Karl Marx und Friedrich Engle zu Moses Hess in Brüssel 1845\1846,in: Marx-Engels-Jahrbuch, Dietz verlag Berlin 1986,S.253.
[33]Karl Marx\Friedrich Engel.Die deutsche ideologie.in: Marx-Engels Gesamtausgabe1Ⅰ\5.Dietz verlag Berlin,1929.S.21.
[34]Karl Marx\Friedrich Engel.Die deutsche ideologie.in: Marx-Engels Gesamtausgabe2 probeband,S.442-443.
[35]《馬克思致費爾巴哈信(1844年8月11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7卷,第4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6]恩格斯:《共產主義在德國的迅速進展》,《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594、595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6]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0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37]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0-5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38]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3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39]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81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0]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639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1]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3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43]Moses Hess an Karl Marx(1846 July 18), in: Moses Hess.Briefwechsel.S-Gravenhage1959,S.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