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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說寫詩——談寂然式的新詩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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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小說寫詩——談寂然式的新詩創(chuàng)作

  風起時她穿上夜行衣

  以初次作案的遲疑與

  亢奮,埋伏在長街的孤寂

  自一張張?zhí)摂M的冷靜

  選定目標

  準備行動

  受害者是她熟悉的男子

  她踏著他的影子亮出利刀

  這是搶劫,不準妄動

  男子為了保護影子而不作反抗

  她奪去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他的

  時間與溫柔

  她決意纏著他不停搶奪

  在她畏寒的夜裡

  淚水無端失竊

  在她遲疑的季節(jié)

  甜蜜的日子竟被人換成苦澀

  多年來她不曾察覺她俘虜?shù)氖芎φ?/p>

  其實是真正的

  悍匪

  ——〈女賊〉

  寂然,原名鄒家禮,祖籍新會,一九七四年出生於澳門,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澳門筆會副理事長,《澳門筆匯》執(zhí)行編輯,《澳門日報》專欄作者,結(jié)集出版的作品包括小說集《有發(fā)生過》、《月黑風高》、《撫摸》、《救命》,以及與林中英之合集《一對一》,與梁淑琪之合集《雙十年華》,散文集《青春殘酷物語》等等。

  其實以上對寂然的介紹并不完整,在筆者看來,起碼遺漏了寂然在新詩創(chuàng)作上的痕跡。當然,現(xiàn)在年輕的讀者大概只能記起寂然在小說界的輝煌成就,但他曾經(jīng)作為詩人的身份卻不能忘。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寂然曾擔任五月詩社的理事,而且還是澳門新詩雜誌《澳門現(xiàn)代詩刊》的編輯之一,尤其《澳門現(xiàn)代詩刊》最后幾期,基本就是以王和、黃文輝和寂然合作組編的。這說明寂然曾涉獵新詩領域的編輯工作,此外,再細心觀察便發(fā)現(xiàn),單是《澳門現(xiàn)代詩刊》第十六期,寂然已發(fā)詩四首,數(shù)量不少。寂然更在詩刊開設了“現(xiàn)代詩對話錄”的專欄,以一個詩人的身份去“請教”另一位詩人關(guān)於其詩與其人的關(guān)係,如:“(黃文輝)你向來重視詩歌語言,你近期的作品中,詩歌語言明顯由繁轉(zhuǎn)簡,意象不似從前的隱晦,反而更用心營造整首詩的詩意,這種明顯的改變,是有一種理論支持,抑或是由創(chuàng)作多年悟出來的體驗?”這種深入探討詩人和作品關(guān)係的專欄,不論在當年或日后亦不多見,可說是《澳門作家訪問錄》的前身,由此發(fā)現(xiàn)寂然對新詩創(chuàng)作原理的理解和心思。

  至於在“澳門文學獎”中,寂然更是於第三屆獲得第三名,第六屆獲得優(yōu)秀獎。我們集中討論前者,獲得這第三名的驕人之處在哪裡?先來回顧一下澳門文學獎第一屆以及第二屆的成績,三甲獲獎者為同一批詩人,分別是淘空了、王和以及林玉鳯,兩屆之別只是名次互換而已。其他獲優(yōu)秀獎的詩人,諸如:謝小冰、馮傾城、郭頌陽、毛燕斌等等,都不是省油的燈。筆者私下與友人“吹水”說,新詩組根本就是死亡之組,在此也不怕老實承認,這也影響到我多年不參加文學獎新詩組的賽事,免得用期望換失望。這裡并非無事說事,只是想道出,雖然新詩的評法五花八門,當中亦涉及評者的主觀和審美,但要說當年澳門本土新詩水平之高,是無容置疑的。

  寂然以作品〈讓我倒下——一個澳門青年的心聲〉參加并獲獎恰好是第三屆的事,這屆讓大家終於見識到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所說的“change”。三甲之中,除了林玉鳳依然穩(wěn)坐第一外,第二及第三名均見突破,他們就是黃文輝和寂然。而王和以及淘空了則見於優(yōu)秀獎的行列。由此可見,稱寂然為詩人并不過份,但這裡筆者不但想稱他為詩人,還想稱他為有天份的詩人。為甚麼這樣說?且看筆者最早讀到的寂然的詩作,那是一九九八年在《澳門現(xiàn)代詩刊》第十四、十五期合刊上的〈詩人張開口便吐出一縷生命飄升或飄散〉,是仿洛夫式的隱題詩作品。若然沒有看漏,其習詩的年份應該在此前的一兩年,這樣計算下來,筆者的習詩年齡更長,但僥倖拿到文學獎新詩組的獎項已在多年以后,這裡反觀寂然的潛力真的是不容小覷。

  “唸一段火的語言放縱/讓我自焚/燒去瘋狂也把瘋狂燒起/把死亡從摩托車燒到?jīng)]有摩托車的/陋巷/……/讓我用愛加上狂加上怒加上/沉默的長嘯/在墮落吞噬希望之前/用整個軍火庫的痛苦轟炸我/讓我倒下/趴在地上承擔重量四百年/等待沒有人知道的明天/會更好”

  這是寂然當年的獲獎作品節(jié)選,評委代表熊國華先生以此詩作例,指出澳門新詩的發(fā)展方向:“表現(xiàn)出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強烈批判精神,善用矛盾修辭,尤其是那種‘讓我倒下/趴在地上承擔重量四百年’的歷史使命感和普羅米修斯式的獻身精神,令人感動。這種寫法在澳門以前的新詩中尚不多見,由此可見,澳門本土溫柔多情的詩人已更多地把審美眼光投向社會人生,更多地思考澳門的前途和命運,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流已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熊國華:〈世紀之交的澳門新詩——第三屆澳門文學獎詩歌作品漫評〉)

  雖然筆者對熊先生所指的創(chuàng)作主流轉(zhuǎn)變并不全然認同,其所指的變化早在八十年代末已見端倪,并迅速發(fā)展成頗為普及的現(xiàn)象。然而,這裡本人卻認同其指出寂然的作品那種批判精神,這種精神不單在詩內(nèi),甚至瀰漫在其散文與小說,以至評論內(nèi)。而且,熟讀寂然作品的人都知道,他關(guān)心文學、關(guān)心交通、關(guān)心醫(yī)療、關(guān)心社會制度、關(guān)心一切……即使寂然如何做文字掩藏,讀者都不難嗅到其指向世間一切,嘲諷所有不平的那團火。再看〈讓我倒下——一個澳門青年的心聲〉,就用到“仇恨、還擊、無恥、怯懦、自焚、貪婪、殺戮、淚水、憂愁、狂、怒、沉默、墮落、吞噬、倒下”等等的負面詞,而稍為正面的“愛”與“希望”,都是以傷痛和沉鬱來處理的,如前者“讓我用愛加上狂加上怒加上/沉默的長嘯”,后者則是“在墮落吞噬希望之前”。而在這些傷痛的外殼,其背后蘊藏的就是一種深愛本土的感情推動,這是寂然詩歌的一個特徵,但實話實說,這并非寂然一家獨有,只要我們隨便翻開九十年代的新詩作品,同類型以悲情作主線的作品可謂俯拾皆是。既然如是,又有甚麼好討論呢?這裡就要提到筆者特別注意的〈女賊〉這首作品。

  這是刊於一九九九年出版的《澳門現(xiàn)代詩刊》內(nèi)的一首作品,為甚麼筆者認為值得談呢?因為此詩實在太有故事性,它既有詩的特徵,同時亦有著小說的特徵,甚至可以這樣說,這是用詩來說故事。

  首先,這裡可以發(fā)現(xiàn)寂然式的黑色設置。即是在表徵上喜歡黑色的場景,如黑夜、暗巷、角落等等,甚至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的篇名就叫《月黑風高》,而這些例子在小說中多的是,這裡筆者就不再逐一列出,有興趣的讀者就去翻翻寂然的作品就是了。同理,在新詩〈女賊〉中,我們也可看到“夜行衣、長巷”,上文下理也表達出時間段必然是在晚上。至於內(nèi)容,寂然也喜講述社會,以至大千世界對人所造成的心理扭曲,最終形成黑暗。這裡無論是主角,抑或大魔頭都有其陰暗面,就如〈女賊〉中,最終的可憐人女主角最初的立意也是搶劫,這裡面所體現(xiàn)的并不是人性的本惡,而是反映社會,甚至某種現(xiàn)代觀念在促使人產(chǎn)生異變,連好人也不例外。

  其次,在〈女賊〉中亦能清楚看到人物形象及其心理特徵的塑造,“風起時她穿上夜行衣/以初次作案的遲疑與/亢奮,埋伏在長街的孤寂”,雖然詩中沒有透露女主角的年齡、身高、相貌,但她的心理特徵卻非常明朗,這裡的“遲疑”和“亢奮”所塑造的新手形象,讓笨拙的女主角如韓劇那些套路一般,通過失誤來響起與男主角相遇的前奏。這樣的形象讓讀者不會因為女主角是賊人而感到噁心,反而充滿期待,而這種心理特徵的描寫,本來就是為了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而被安排塑造的。筆者曾見過不少詩作,如“你是一束匆匆的流星雨/不定的行蹤是你飛航的軌跡”(馮傾城:〈無題〉),這是詩人對“你”的觀感,是從自我出發(fā)的,但寂然的“你”是以小說的第三者角度來呈現(xiàn)的。

  再者,〈女賊〉是完全能分出開首、發(fā)展、高潮和結(jié)局的。如首段是開首亦是故事的鋪排,可以看見場景“孤寂的長街”,以及主角的心理特徵。而第二段則是情節(jié)的發(fā)展,可以看到“她奪去他的手他的眼他的心他的時間與溫柔”,說明女主角已明顯與男主角搭上了。其后是高潮,這裡先表述“她決意纏著他不停搶奪”,這亦與前置的女賊形象相配,但最為重要的還是反高潮出現(xiàn)了,這位女賊“淚水無端失竊/在她遲疑的季節(jié)/甜蜜的日子竟被人換成苦澀”。最后謎底揭曉,原來男主角本身“其實是真正的/悍匪”。這裡我想再以小說〈十九〉來作對比說明,〈十九〉以兩條線并行操作,一個是校園情殺、一個是性工作者被殺害,所用的串聯(lián)線索就是他們均為十九歲的女孩子。寂然在陳述故事中利用兩者的關(guān)係,注意是“關(guān)係”而不是記錄或說書,來剖析了兩者的秘密。而〈女賊〉的雙線是女賊與男匪,他們的串聯(lián)相關(guān)就是愛情,寂然也在利用關(guān)係推展的方式來剖析他們之間的秘密。若然說反高潮的設置是為了出人意表,博得讀者鼓掌的話,在這個案例中并不能說通,反而應該要理解這是詩人為了展現(xiàn)世間人事的復雜性更為合理。

  第四,在〈女賊〉中,語言和意象運用是貼近平和的原則,沒有刻意加大份量,甚至傾向克制。這是與新詩中常用的陌生化手法相反。整篇來看,〈女賊〉反而十分著力於“象”的鋪陳,并致力將詩中各句的“象”相連結(jié),最后才浮現(xiàn)一個總體的“意”,這與一般詩作創(chuàng)造的多元意指,以及借讀者新的理解來完成整首詩的內(nèi)涵有所不同。

  讀罷〈女賊〉,筆者不期然想起詩人鄭愁予的〈山鬼〉:“山中有一女 日間在一商業(yè)會議擔任秘書/晚間便是鬼 著一襲白紗衣游行在小徑上/想遇見一知心的少年 好透露致富的秘密給他/也好獻了身子 因為是鬼/便不落甚麼痕跡/山中有一男 日間在學校做美術(shù)教員/晚間便是鬼 著一身法蘭絨固坐在小溪岸/因為是鬼 他不想做甚麼/也不要碰到誰/兩個異樣心思的山鬼我每晚都看見/所以我高遠的窗口有燈火而不便燃/我知道他們不會成親這是自然的規(guī)矩/可是,要是他們相戀了……/一夕的恩愛不就正是那游行的霧與不動的巖石”

  鄭的〈山鬼〉是將神話中的飄忽的山鬼與現(xiàn)代男女生活的飄忽不定相結(jié)合,而寂然亦是將男女的關(guān)係嵌套在一個搶盜的故事中,這裡不單是表徵相似,最重要是凸顯了男女的某種供求與博弈關(guān)係,這裡是否存在著所謂的偉大愛情在現(xiàn)代失根?值得讀者深思。再補充一點,〈女賊〉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情詩,甚至壓根不是情詩,反而是男與女,人與人關(guān)係的根性解剖。

  據(jù)寂然所述:“我寫新詩,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因為寫小說已經(jīng)發(fā)展出一套自己的腔調(diào),當時是急於要擺脫那種熟口熟面的行文作風,我想到的辦法是多讀詩集,令自己下筆時有更多不同的角度。二是因為陶里先生的鼓勵,他邀請我加入五月詩社,而〈女賊〉等不少詩作亦得到陶里先生為我把關(guān)。”無庸置疑,寂然的詩是屬於玩票性質(zhì)的成份居多,技巧、內(nèi)容值得商榷的部分亦不少,但這并不妨礙〈女賊〉的可觀。這種以小說格局入詩的作品,筆者并不能舉出太多的例子,這種跨界的介入,正如葦鳴當年那些以電影格局入詩的情況一樣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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