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四庫全書》
乾隆間《四庫全書》的編纂,不是一個偶然的文化現(xiàn)象。它既有康熙、雍正以來日趨強盛的國力所提供的安定社會環(huán)境和富庶物質(zhì)條件做基礎,又有明清之際,尤其是康熙中葉以降全面整理、總結(jié)古代學術的風氣為學術淵源。同時,迄于乾隆中葉,君主專制政治體制的空前強化,也是論究《四庫全書》的編纂緣起及其歷史評價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方面。以下,擬就后者談幾點不成熟的想法,向各位請教。
清修《四庫全書》,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開館,迄于四十九年十一月內(nèi)廷四閣庋藏諸本繕竣,歷時已逾十年。倘若再加上江南三閣藏本的續(xù)繕,以及內(nèi)外七分圖書的撤改、復校,則已綿延至高宗即位。其間,一方面是空前規(guī)模的圖書編纂所顯示的文化盛景,另一方面則出現(xiàn)了大量典籍橫遭禁毀、文字冤獄遍于國中的文化浩劫。兩者不和諧地共存于同一個歷史時代,這里邊確有許多值得探討的問題。
一、高宗初政與文字獄的加劇
清高宗承其父嚴刻為政之后,即位伊始,便高倡寬嚴相濟的治國之道。雍正十三年(1735)十月,高宗頒諭諸重臣,下令“厘正文體,毋得避忌”。他說:“與人臨文,原無避諱,誠以言取足志。一存避諱之心,則必輾轉(zhuǎn)囁嚅,辭不達意。嗣后一切章疏,以及考試詩文,務期各展心思,獨抒杼軸,從前避忌之習,一概掃除。”[1]之后,他屢下諭旨,以廣開言路,推行“寬大之政”相號召。高宗初政,顯然一派寬松氣象。然而好景不長,乾隆六年九月,就在他信誓旦旦,聲稱“朕從不以文字罪人”的同時,即責成湖廣總督孫家淦:“伊到任后,將謝濟世所注經(jīng)書中,有顯與程、朱違悖抵牾,或標榜他人之處,令其查明具奏,即行銷毀,毋得存留。”[2]焚毀謝濟世書未及兩年,乾隆八年二月,清廷以時務策考選御史,翰林院編修杭世駿因?qū)Σ呤д`,議及“內(nèi)滿而外漢”,被高宗以“懷私妄奏,依溺職例革職”[3]。
乾隆十六年正月,清高宗首次南巡。由于地方官竟相逢迎,擾民累民甚重,于是民間流傳假托大吏孫嘉淦名的奏稿,以指斥高宗師德。當年八月,奏稿案發(fā),高宗下令窮究。結(jié)果,蔓延七八省,牽連各級官吏幾至千人,直到十八年三月,先后將一應涉案人懲治,始告平息。同年十一月,江西金谿生員劉震宇上《治平新策》,清高宗以文中多“悖逆”之語,遂濫施淫威,下令將劉氏處死,“其書板查明銷毀”[4]。從此,文字冤獄惡性蔓延,日趨加劇,終于演成乾隆二十年三月的胡中藻詩案。
胡中藻,江西新建人,為乾隆元年進士,曾以內(nèi)閣學士提督陜西、廣西學政,后調(diào)取回京,罷官還鄉(xiāng)。中藻喜詩文,著有《堅磨生詩抄》。乾隆十七年前后,《詩抄》為他人密報,送呈內(nèi)廷。高宗以其中多悖逆訕謗語,遂指派專人秘密調(diào)查。歷時數(shù)年,罪名羅織漸成,二十年三月,清廷下令逮捕胡中藻,押京質(zhì)訊。同時,將胡氏詩集四本交王大臣逐條嚴訊奏聞。據(jù)清高宗稱:“我朝撫有方夏,于今百有馀年,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漸洽區(qū)宇,薄海內(nèi)外,共享升平。凡為臣子,自乃祖乃父以來,食毛踐土,宜其胥識尊親大義。乃尚有出身科目,名列清華,而鬼蜮為心,于語言吟詠之間,肆其悖逆,詆訕怨望,如胡中藻者,實非人類中所應有。”至于胡氏罪名“鴟張狺吠”,高宗所指主要是:“其集內(nèi)所云‘一世無日月’,又曰‘又降一世夏秋冬’。……又曰‘一把心腸論濁清’,加濁字于國號之上,是何肺腑!……至其所出試題內(nèi),‘考經(jīng)義有乾三爻不象龍說’,《乾卦》六爻,皆取象于龍,故《象傳》言‘時乘六龍以御天’。如伊所言,豈三爻不在六龍之內(nèi)耶!乾隆乃朕年號,龍與隆同音,其詆毀之意可見。”在歷數(shù)胡氏罪名之后,清高宗指出:“胡中藻之詩,措詞用意,實非語言文字之罪可比。夫謗乃朕躬猶可,謗及本朝,則叛逆耳。朕見其詩,已經(jīng)數(shù)年,意謂必有明于大義之人,待其參奏,而在廷諸臣及言官中,并無一人參奏,足見相習成風,牢不可破,朕更不得不申我國法,正爾囂風,效皇考之誅查嗣庭矣。”[5]
同年四月,高宗濫施淫威,下令將胡中藻處斬。牽連所及,已故大學士鄂爾泰被撤出賢良祠,不準入祀。其侄鄂昌,則以與胡中藻曾有唱和被賜死。戶部侍郎裘曰修,亦因之一度革職。
二、寓禁于征的求書本意
乾隆三十七年正月,清高宗的頒詔求書,之所以雷厲風行,不可敷衍,如果結(jié)合此時文字冤獄趨于加劇的背景來考察,“稽古右文”云云,無非冠冕堂皇之語。隱藏在其后的寓禁于征之本意,則無論如何是掩蓋不住的。
就在胡中藻詩獄的羅織過程中,清廷下令查抄胡氏住宅,高宗對胡氏藏有明末野史已引起警覺。他曾就此頒諭軍機大臣:“胡中藻家中書籍內(nèi),有《豫變紀略》二本、《復齋錄》六本,查系何等書,有無關系,一并送來。”[6]無獨有偶,兩年之后,清廷查處河南告訐案,不惟生員段昌緒收藏吳三桂檄文事敗露,而且原任江蘇布政使彭家屏還招供藏有《豫變紀略》等明末野史。結(jié)果,段、彭二氏皆因之而被處死。清高宗就此再頒詔諭,聲稱:“在定鼎之初,野史所記,好事之徒荒誕不經(jīng)之談,無足深怪。乃迄今食毛踐土,百有馀年,海內(nèi)搢紳之家,自其祖父,世受國恩,何忍傳寫收藏!此實天地鬼神所不容,未有不終于敗露者,如段昌緒、彭家屏之敗露,豈由搜求而得者乎!此后,臣民中若仍不知悛改消滅,天道自必不容,令其敗露,亦惟隨時治以應得之罪耳。”[7]從此,散在民間的明末野史及相關詩文,遂成為清廷所注意的重要隱患。
自乾隆二十四年三月起,迄于三十二年五月,張照詩文案、閻大鏞《俁俁集》案、沈德潛《國朝詩別裁》案、蔡顯《閑閑錄》案等文字獄接踵發(fā)生。乾隆三十二年六月,在處死蔡顯之后,清高宗頒諭軍機大臣:“蔡顯身系舉人,輒敢造作書詞,恣行怨誹,情罪重大,實為天理國法所難容。但閱原書內(nèi)簽出各條,多屬侘傺無聊,失志怨憤之語,朕方以該犯尚無詆毀朝政字句,其情與叛逆猶去一間,或可原情酌減,及細檢未簽各處,如稱戴明世以《南山集》棄市,錢名世以年案得罪,……則系有心隱躍其詞,甘與惡逆之人為伍,實為該犯罪案所系。”[8]
之后,齊周華詩文案、李紱詩文案迭起。至乾隆三十四年六月,清廷明令禁毀錢謙益遺著《初學集》、《有學集》,終于揭開了禁毀圖書逆流的序幕。據(jù)清高宗稱:“《初學集》、《有學集》荒誕背謬,其中詆謗本朝之處,不一而足。……錢謙益業(yè)已身死骨朽,姑免追究。但此等書籍,悖理犯義,豈可聽其流傳,必當早為銷毀。”于是高宗大動干戈,命令各地督撫:“將《初學》、《有學》二集,于所屬書肆及藏書之家,諭令繳出,匯齊送京。至于村塾鄉(xiāng)愚,僻處山陬荒谷者,并著廣為出示,明切曉諭,定限二年之內(nèi),俾令盡行繳出,毋使稍有存留。錢謙益籍隸江南,其書板必當尚存,且別省或有翻刻印售者。俱著該督撫等,即將全板盡數(shù)查出,一并送京,勿令留遺片簡。”[9]
在其后的兩年限期中,清廷嚴飭江蘇、廣東地方當局查禁錢謙益著述,下令撤毀錢謙益為他人經(jīng)史著述所撰“悖謬”序文,派員審查欽天監(jiān)藏書,銷毀占驗書十八種,甚至議復朝鮮國王,將陳建《皇明通紀》、朱璘《明紀輯略》在該國禁毀。正是以查禁圖書為背景,乾隆三十七年正月,清高宗頒發(fā)了求書上諭。由于各地督撫對高宗“寓禁于征”的求書本意深有揣度,因而為不致招惹是非,遂對求書上諭遲遲未作反應。同年十月,雖經(jīng)高宗嚴詞斥責,各地反應依然如故?!端膸烊珪烽_館以后,乾隆三十九年八月,清高宗最終撕下偽裝,將禁書真意和盤托出。他氣急敗壞地質(zhì)問內(nèi)外大臣:“乃各省進到書籍不下萬馀種,并不見奏及稍有忌諱之書。豈有裒集如許遺書,竟無一違礙字跡之理!”[10]至此,清高宗“寓禁于征”的求書本意,遂告昭然于天下。
三、《四庫全書》的歷史評價
《四庫全書》的編纂,既是一代學術史上的重大舉措,也是中國文化史上一樁影響久遠的大事。對它進行實事求是的評價,不僅可以深入認識乾隆間學術發(fā)展的歷史本質(zhì),而且也有助于批判地繼承民族文化的優(yōu)秀遺產(chǎn)。
《四庫全書》的歷史價值,集中地表現(xiàn)為對我國歷代典籍的成功整理和總結(jié)。我國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通過數(shù)千年的文化積累,流傳下來浩如煙海的典籍。自《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以降,對現(xiàn)存典籍進行清理和編目,成為歷代相沿的一個好傳統(tǒng)。唐宋間,又將其發(fā)展為大型類書的匯編。這樣一來,即使是迭經(jīng)水火,天災人禍,若干有價值的文獻,亦可藉而幸存。明初,《永樂大典》輯成,宋元秘籍,多錄其中,類書編纂,可謂登峰造極。然而,唐宋以來諸類書,雖于保存典籍功不可沒,但為體例所限,每每內(nèi)容割裂,首尾不具,難存古籍舊觀。于是完整地將歷代典籍加以整理和總結(jié),匯編為一部大型叢書,日漸成為發(fā)展古代學術文化應予解決的課題。入清以后,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恢復發(fā)展,終于在乾隆間把這個課題的解決提上了日程。
《四庫全書》按照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四部,區(qū)分類聚,部次群籍,把歷代文獻井然匯聚于一堂。尤其是《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將著錄、存目諸書撮舉大要,評論得失,兼及作者生平爵里介紹。承先啟后,繼往開來,既是我國古代目錄學集大臣的著述,也為清中葉以后對傳統(tǒng)學術的全面總結(jié)和整理,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范例。雖然由于歷史的局限,《四庫全書》于佛、道兩家典籍,意存軒輊,摒除殆盡,不能說不是一個重大的缺陷。但是作為中國古代學術文化主體的儒家學說,則得到了較為完整的整理和總結(jié),從而使之成為批判地繼承民族文化優(yōu)秀遺產(chǎn)的一個較好的認識對象。
清代學術,以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整理和總結(jié)為特征。風氣之開,雖清初諸儒已然發(fā)端,考據(jù)、???、辨?zhèn)?、輯佚,從顧炎武、閻若璩、毛奇齡、胡渭,到惠棟、盧文弨、顧廣圻,一脈相承,代有傳人。但確立規(guī)模,蔚成風氣,則無疑應自《四庫全書》編纂始?!端膸烊珪烽_館后,將一時學術界俊杰網(wǎng)羅其中,輯佚書于《永樂大典》,理群籍于中秘內(nèi)府,“辨章學術,考鏡源流”,不啻治學風尚的一種無聲的典型示范,其移風易俗的力量是無與倫比的。正如乾嘉史家章學誠在回憶周永年、邵晉涵二人當年的學行時所述:“乙未(乾隆四十年——引者)入都,二君者方以宿望被薦,與休寧戴震等特征修《四庫全書》,授官翰林,一時學者稱榮遇。而戴以訓詁治經(jīng),紹明絕學,世士疑信者半。二君者皆以博恰貫通,為時推許。于是四方才略之士,挾策來京師者,莫不斐然有天祿石渠、句墳抉索之思。而投卷于公卿間者,多易其詩賦、舉子藝業(yè),而為名物考訂,與夫聲音文字之標,蓋骎乎移風俗矣。”[11]邵晉涵故世,其生前友好洪亮吉為之撰《邵學士家傳》,于《四庫全書》編纂,尤其是邵晉涵、戴震諸人學行予一時學術風尚的影響,亦有詳盡闡述。他說:“乾隆之初,海宇乂平,已百馀年,鴻偉瑰特之儒接踵而見,惠征君棟、戴編修震,其學識始足方駕古人。及《四庫》館之開,君與戴君又首膺其選,由徒步入翰林。于是海內(nèi)之士知向?qū)W者,于惠君則讀其書,于君與戴君則親聞其緒論,向之空談姓名及從事帖括者,始骎骎然趨實學矣。夫伏而在下,則雖以惠君之學識,不過門徒數(shù)十人止矣。及達而在上,其單詞只義,即足以歆動一世之士。則今之經(jīng)學昌明,上之自圣天子啟之,下之即謂出于君與戴君講明切究之力,無不可也。”[12]以《四庫全書》的編纂為契機,考據(jù)學空前發(fā)皇,我國古代學術從此步入對傳統(tǒng)學術進行全面總結(jié)和整理的階段。
乾隆間修《四庫全書》,本是一樁文化盛事,似乎無論如何不該與摧殘文獻相聯(lián)系,然而嚴酷的事實表明,二者極不協(xié)調(diào)地共存于同一時代,卻是不可抗拒的歷史現(xiàn)實。一方面,清廷既要以圖書編纂來顯示其“稽古右文”的文治業(yè)績;另一方面,迄于清中葉,君主專制政治體制痼疾的加劇,以及一代王朝統(tǒng)治衰象的暴露,又使之懼怕異己思想潛滋暗長。因此,為這種矛盾心態(tài)所驅(qū)使,清廷的大規(guī)模征書,其起始便有不可告人的寓禁于征之深意。自乾隆三十九年八月起,清廷征書的表面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于是高宗便揭去遮掩,人為地制造了曠日持久的禁毀“違礙”書籍逆流。歷時近二十年,迄于乾隆末,數(shù)以萬部計的大量典籍橫遭禁毀,冤濫酷烈的文字獄遍于國中。這樣,在取得編篡《四庫全書》巨大成功的同時,中國古代文化也蒙受了一場空前的浩劫。其結(jié)果,不僅使宋元以來的大量典籍毀于一旦,而且經(jīng)過君主專制淫威的斧鋮之后,《四庫全書》著錄諸書,或濫加抽毀,或肆意改竄,已非盡古籍舊貌,這給其后的閱讀,利用和研究,皆帶來無可彌補的損失。尤為不可忽視者,嚴酷的禁書逆流以及伴生的文字獄,其惡劣影響已經(jīng)遠遠逾出圖書編篡本身,它直接釀成思想界萬馬齊暗的沉悶局面,從而嚴重地阻礙了學術文化的發(fā)展和中國社會的進步。因此,《四庫全書》的編纂,既有巨大的歷史功績,也有不可寬宥的人為過惡。“功過參半”,以此四字來評判它,或許是大致不差的。
注釋:
[1] 《清高宗實錄》卷五,雍正十三年十月辛巳。
[2] 《清高宗實錄》卷一五一,乾隆六年九月丁亥。
[3] 《清高宗實錄》卷一八四,乾隆八年二月壬辰。
[4] 《清高宗實錄》卷四五○,乾隆十八年十一月癸亥。
[5] 《清高宗實錄》卷四八四,乾隆二十年三月丙戌。
[6] 《清高宗實錄》卷四八六,乾隆二十年四月丁未。
[7] 《清高宗實錄》卷五四○,乾隆二十二年六月丁卯。
[8] 《清高宗實錄》卷七八六,乾隆三十一年六月丁酉。
[9] 《清高宗實錄》卷八三六,乾隆三十四年六月丙辰。
[10] 《清高宗實錄》卷一○二一,乾隆四十一年十一月甲申。
[11] 《清高宗實錄》卷一○四三,乾隆四十二年十月乙卯。
[12] 章學誠:《章氏遺書》卷十八,《周書昌別傳》。
[13] 洪亮吉:《卷施閣文甲集》卷九,《邵學士家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