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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母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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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母親的路

爸爸媽媽在西藏

  5歲時,她跟鄰家小朋友玩,最頑皮的小強問:“彩彩,你是不是像孫悟空一樣,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不然你怎么沒有爸爸媽媽?”她伸手推了小強一把說:“你還是天篷元帥豬八戒呢!”

  她跑回家,問正在剝青豆的姥姥:“我是從哪兒來的?”姥姥扶了扶老花眼鏡,瞅了她一眼,低頭剝了兩個青豆說:“你呀,是你姥爺在咱家花園里用鐵鍬挖出來的。晚上天黑,沒人時,你姥爺想挖銀子來著,結(jié)果一鍬下去,就挖出你來了。”

  她撇撇嘴:“凈騙人。”那天晚上,她纏著姥爺問,姥爺指著電視畫面上的布達拉宮說:“你爸你媽就在那兒,在那兒修公路呢!那兒的天哪,可藍可藍了,就像……就像大海……”她沒見過大海,姥爺接著比喻:“就像……就像你姥姥花園里的蘭草花一樣藍。”她噘起了嘴,蘭草花一點都不好看。不過,這有什么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她的爸爸媽媽在哪兒了。她跑出去,向伙伴們宣布: “我爸我媽在西藏呢,那兒的天可藍可藍了,像我姥姥種的蘭草花。”小伙伴們自然不知道哪兒是西藏,但是覺得她真幸福,有那么遠那么遠的爸爸媽媽。

  接下來的日子,有好些年,她很留意電視,電視里一出現(xiàn)西藏的畫面,她就會喊姥爺。姥爺搬了板凳,坐在電視前給她講那仿佛在天邊的故事。姥姥進來,看了,總會長長嘆口氣。

  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收到媽媽的來信,信里說的都是修路的事。媽媽說,等那條路修好了,她就可以去拉薩了。

  10歲那年,她出去跟小伙伴說西藏的事,有個女孩瞪著眼睛:“你姥姥姥爺騙你呢,你媽蹲大獄了。”她怔住:“你瞎說!我媽親口告訴我的,他們在西藏!”然后,她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她本來就是我媽媽

  12歲那年的冬天,她第一次跟姥姥一起,一路奔波到了那個叫依安的地方。她也不問姥姥這是去干什么,只是怯怯地拉著姥姥的手,沉默地跟在姥姥身后。

  那里的圍墻真高,門真小,那些警察的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她跟著姥姥走進一道一道鐵門,看到很多女人,穿著灰格子衣服,梳著一樣的頭發(fā),其中一個向她和姥姥走來。那女人看到她,眼倏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蒙上了一層水霧。姥姥推了她一下,說:“叫阿姨。” 她怯生生地說了聲“阿姨好”,然后就坐在她們身邊東張西望,耳朵里卻聽得清清楚楚。姥姥說:“彩彩上學(xué)了,當(dāng)學(xué)習(xí)委員,學(xué)習(xí)上的事一點也不用操心,跟你小時候一樣,就是有點倔,不愛說話。”女人抹著眼睛,拉過她的手,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和臉蛋。她有點不習(xí)慣,往后閃了閃。

  依安的冬天干冷干冷的,她跟姥姥回到家,把手腳都凍了,感冒發(fā)燒,聽到姥爺埋怨姥姥:“說不讓你帶她去,你偏帶,她還小……”她聽不清姥姥在說什么,卻想起高墻里那個女人憂郁的眼睛,想起左右鄰居在她背后說的話:“彩彩越來越像她媽了。她媽若是不出那事,現(xiàn)在沒準(zhǔn)都是明星了……”

  她越來越不愛說話,呆在屋子里看書或者發(fā)呆。姥爺依然會給她講那個叫西藏的地方,說她爸她媽如何如何,她便應(yīng)承著姥爺,“拉薩多美呀,簡直就像是天堂,”還說,“你看我爸我媽多沒良心,也不說帶咱們?nèi)ツ莾嚎纯?。姥爺,等我長大了,掙了錢,一定帶你去西藏,咱們?nèi)ゲ歼_拉宮。”姥爺笑著笑著,眼里就有了淚花。

  夏天來時,她13歲了。一天,姥姥收拾東西要出門,她知道是要去那個叫依安的地方,拉住姥姥的衣襟嚷著要去。姥姥問:“你去干嘛?”她說:“我去看那個阿姨,我知道,她特別喜歡我。”姥姥的眼睛濕了,嘆口氣,給她準(zhǔn)備出門的衣服。

  阿姨換了短袖,人顯得很精神,拉著她的手問:“彩彩,喜歡阿姨嗎?”她點點頭。阿姨壓低聲音說:“能叫我一聲媽媽嗎?”姥姥低聲說:“秀陽!”

  她低了頭,半晌,用蚊子叫似的聲音叫了聲“媽媽”。面前的女人又是笑又是哭,她抬起頭看了看姥姥的臉,姥姥也是淚流滿面。

  回到家,姥姥問她:“為什么管阿姨叫媽媽?”她一邊給自己養(yǎng)的小竹子換水,一邊說:“她本來就是我媽媽。”

  是的,她早就知道那是媽媽。姥爺收到的那些信都是從依安寄來的,那時她認字不多,姥爺教會了她查字典。她查過字典,認得那兩個字是依安,跟西藏沒什么關(guān)系。后來,很多次,她放學(xué)回來,只言片語地聽到姥姥和姥爺?shù)膶υ?。他們說于秀陽——也就是她的媽媽,在獄里情緒很不穩(wěn)定,很想見她……

  她在被窩里哭過很多次。她知道進了監(jiān)獄的都是犯錯誤的壞人,但她恨不起來,那壞人是她的媽媽……

  那個女人的故事

  18歲那年秋天,她上了本市一所大學(xué)。姥爺姥姥不放心她住校,非要讓她走讀。

  有一天,她放學(xué)回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正坐在家里的沙發(fā)上,客人一樣端著一杯水。她進來,換了拖鞋,站在一邊猶豫了半天,叫了聲“阿姨”。姥姥、姥爺使勁向她使眼色,說:“彩彩,叫媽媽。”她卻轉(zhuǎn)過身,躲進臥室,把門關(guān)得嚴嚴的。那天晚上,她沒出來吃晚飯。

  第二天,她第一次逃了學(xué),坐在網(wǎng)吧里打游戲,笨得厲害,一次次被“殺掉”,氣得她使勁砸鼠標(biāo)。那以后,她就常常泡在網(wǎng)吧里。

  那個女人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她則變得很放肆。每次電視里演西藏時,她都會指著電視大聲跟姥爺說:“你看你看,我爸我媽就在那兒修路呢!”姥姥低低喝斥一聲:“彩彩!”她大口喝粥,說:“怎么啦?”那個女人放下筷子,走進廚房。

  姥姥、姥爺私下里對她說:“彩彩,你18歲了,應(yīng)該懂事了。”她擺出一副斗雞的架勢說:“我怎么了?”

  那天,舅舅跟舅媽鬧離婚,姥姥姥爺要去做“救火員”。走的時候,姥爺把她叫到跟前說:“彩彩,你媽是個可憐的女人,不許你對她無理。”

  她不置可否:“我媽不是在西藏嗎,我想無理也夠不著??!”

  姥姥嘆了口氣說:“要不我不去了。”這時,那個女人走進來說:“去吧,沒事。”

  從前顧及著姥姥姥爺,她還收斂些,現(xiàn)在家里只剩她們兩個人,她變本加厲,不疊被子,不洗衣服,甚至進門也不跟那個女人說話,飯稍不順口,就把碗摔到桌上。

  那天,在網(wǎng)吧里激戰(zhàn)一夜,她凌晨三點才筋疲力盡回到家。那個女人泥塑一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讓她坐下。她說:“干什么呀,人家困死了!”女人厲聲道:“困死也得聽我把話說完。”

  她堆在沙發(fā)里,瞇了眼睛。女人坐在茶幾前的小板凳上,說:“彩彩,我知道我虧欠你很多,沒能給你一個幸福完整的家,讓你背負了很大的壓力……可是,你不能這樣下去,這樣下去你會走我的老路。”

  那是她18年來第一次聽說于秀陽的故事。

  于秀陽曾經(jīng)很風(fēng)光,當(dāng)過雜志模特,參加過選美比賽,成績都還不錯,然后認識了彩彩的爸爸。那男人有家,不肯跟于秀陽結(jié)婚,也不肯讓她離開。彩彩的姥姥、姥爺死活不同意,越攔著,于秀陽就越叛逆,直到生下彩彩,那男人一句“不知是誰的野種”,想打發(fā)于秀陽。當(dāng)時,于秀陽正跟男人坐在出租車上,包里裝了把水果刀,本來是想嚇唬男人的,卻鬼使神差掏了出來,一刀捅下去……

  她漸漸坐直身子,看著眼前淚水漣漣的女人。女人接著說:“我被判了無期,那時你才兩歲,我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你居然叫了我媽媽,你知道那是支撐著我走出大牢的全部動力,我爭取一切機會減刑,我就是想跟你好好地過過日子……再難,再苦,我都要好好補償你,我是你媽媽……”

  她眼睛酸澀,起身進了臥室。那么多年,有什么事情她都是自己沖上去解決,心已經(jīng)一點點變得堅硬。但此時此刻,她不能停留在這個女人面前,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弱小和無力。

  只是,悄無聲息地,她不再泡網(wǎng)吧,把落下的功課都補了上來,大學(xué)時光就這樣平靜地溜走了……

  那條通向母親的路

  轉(zhuǎn)眼就快大學(xué)畢業(yè),課程也少起來,她呆在家的時候漸漸多了。

  那天,姥姥和姥爺去了小舅家。她早上起來,發(fā)現(xiàn)沒有熱乎乎的飯菜等著她。想了一下,她推開了那個女人的房門。

  因為她不愿意跟那女人一起住,女人便收拾了姥姥家的一個儲物間,獨自住進去。過去,她從沒進過那間屋子。

  六七平方米的小屋里放著張小床,女人正蜷在薄薄的被子里。她走過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滾燙。她喊了兩聲,女人睜開眼,使勁笑了笑說:“給我倒點水,我兜里有錢,你拿去街口吃點餛飩……”那一刻,她的淚“唰”地流了下來。

  她哭著嚷:“誰讓你這么可憐兮兮的,你上面有媽媽,下面有女兒,誰讓你當(dāng)受氣包了?人家那么久沒見過你,還不許人家恨一恨你嗎?”她哭著趴在女人的身上,那種母親的溫度燙得她心里熱熱的——青春叛逆的日子,終于遠去了。

  冬天里第一場雪來臨時,她在一家外企,拿到了轉(zhuǎn)為正式員工后的第一筆工資。她很驚喜,居然有5000元那么多。周日,她站在廚房門口“喂”了一聲,女人轉(zhuǎn)過頭來,她說:“跟我去趟商場!”口氣竟是命令式的。

  那是她第一次跟女人逛街。進了商場,女人有些發(fā)懵。她便拉了她的手,一件件羽絨服讓她試。女人說:“彩彩……”她說:“別那么多事,讓你穿你就穿。”她知道女人在一個家政公司干活,送米送油,頂風(fēng)冒雪的,沒件羽絨服怎么行?還有棉鞋,一定也要最暖和的才可以……

  她看中了一件大紅色的羽絨服,女人說:“我這么大歲數(shù)……”她說:“不穿是不是?那出去就不許跟人說你是我媽。”女人趕緊把羽絨服穿上,嘴上說:“就你行!”

  從商場出來,兩條寬寬的馬路交叉成一個寬闊的路口,車多得如同過江鯽魚。她緊緊攥住女人的手,看著綠燈過馬路。車流人海中,她輕輕對她說:“你知道嗎?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就希望能牽著媽媽的手過馬路。那樣,車再多,人再多,我都不會害怕了……”

  身邊的車川流不息,人來來往往。她和她手牽著手,任憑淚水肆意流淌。她知道,那條連接她和母親的路,終于竣工了。
(文/風(fēng)為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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