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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心靈中短篇散文珍藏推薦(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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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慰心靈中短篇散文珍藏推薦:空巢

  素素 女,1955年生于遼南。出版過《北方女孩》、《女人書簡》、《素素心羽》、《佛眼》等散文集。曾獲遼寧偕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

  在我眼中,沈陽是一個具有悲劇色彩的城市。

  在沈陽老城內(nèi),有兩組顯赫的建筑。這兩組建筑不屬于同一時代,卻挨得很近。一綰是愛新覺羅家族留在關(guān)外的故宮,一組是張作霖稱王東三省時的帥府。那天給我的感覺是出了故宮就進了帥府,從古代一下子就走到了現(xiàn)代,數(shù)百年的歷史在這里縮成了一條小胡同。在這條小胡同里,它們有一種同命相憐的意味。這些樓雖然個個根深蒂固,卻是行帳,是駐扎。這些樓是一個時代的開始,卻又是它的結(jié)局。因為這些樓的主人雖身在關(guān)外,目光卻不約而同地盯著中原乃至全國。它們惟一的區(qū)別是,由關(guān)外入主中原的角色從來都是土著的游牧者或獵人,愛新覺羅氏只不過是最后一個。張大帥則是一個移民者的后代,一個純粹的漢人,他想給闖關(guān)東的漢人開個先例,學(xué)那些少數(shù)民族的樣子,也來他一個人主中原,但他在北京只呆了兩年,當(dāng)他灰溜溜地坐著火車打道回府時,在皇姑屯把命喪了。

  也許是一個錯誤,也許是命中注定,所有從大東北入主中原的英雄豪杰,不論多么長久多么短促,他們都只有出發(fā),沒有回程。他們的老家有的成了遺址,有的成了廢墟,有的只留下一個記憶。愛新覺羅氏和張氏的老家還算完好,如今也都空著,它們分別以故宮和故居的名義,陳列在這座由于它們而著名而悲劇的城市里。

  的確,沈陽因為至今還覆蓋著濃重的琉璃瓦,凝固著羅馬式的廊柱,因為曾經(jīng)散布過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的霸氣,飛揚過張作霖張學(xué)良父子的王氣,而使這個城市有了一種別處無法重復(fù)的格局。來沈陽的人大概都要經(jīng)過這條極有跳躍性的小胡同,經(jīng)過這條小胡同的人大概都仿佛走了捷徑似的新奇。因為站在這捷徑的兩端,既讓你生發(fā)觀賞了大古董的驚嘆,也讓你懷有人去樓空的哀惋。歷史似乎是一個專門為英雄豪杰們畫怪圈的魔法師,既能讓你登臺,也能讓你消失;既給你鮮花,也給你墓地。

  那天是我生平第一次走進張氏帥府,居然像早已來過了那么熟悉,是久別重逢的感覺。我知道,我在書里在歷史里曾無數(shù)次地穿過它,這個院落里走動著的人以及發(fā)生過的故事,我與它們在書里歷史里也都打過照面。我知道,不管你是誰,只要面向東北,就一定能看見這個院落這對父子。張作霖張學(xué)良不止是東北的,在二十世紀上半葉中國的政治舞臺上,他們父子分別扮演了舉世矚目的角色。他們將自己袒露得太充分太精彩了,他們各自那悲劇的結(jié)局太出乎意料太絕無僅有了。當(dāng)人們終于可以從容地打開歷史的那一頁時,當(dāng)不論什么人的功過是非都可以以平等的姿態(tài)拿到桌面上書寫時,張氏父子必然由現(xiàn)代人心靈里的特殊珍藏,變成可以自由貶損自由崇拜的人物。

  我一直以為,東北人看張氏父子,是看東北人自己的那種會心會意。因為只有東北這塊土地,才會出產(chǎn)這樣的父子。只有東北這塊土地,才會集結(jié)出這樣的人群。東北人的性格和人格,打著鮮明的東北烙印。東北人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悲壯。因為這塊顏色深沉的土地原本就悲壯。

  這就是張氏帥府。

  一座紅彤彤的中國式的三進四合院。兩座青灰色的羅馬式大小洋樓。還有七幢紅色的北歐風(fēng)格的小樓群。它們構(gòu)成了張氏帥府,但不是帥府的全部。在帥府的院墻外還有帥府舞廳和邊業(yè)銀行。還有一幢日式的小巧的趙四小姐樓??梢钥闯觯羧盏膸浉且蛑魅说牟粩嗌w而不斷變幻。越變越大,且由中而西,由土而洋。我發(fā)現(xiàn),就建筑而言,帥府的色彩和造型沒有風(fēng)格。然而,沒有風(fēng)格就是風(fēng)格。它的風(fēng)格就是隨機應(yīng)變,就是膨脹和暴發(fā)。

  看帥府,有一種忍俊不禁,也有一種悲涼。它既主觀,又露出模仿和裝扮。它把殿的威儀王的派頭擺設(shè)得很足,卻又顯得缺少底氣面目渾濁。它的這種矛盾這種土洋參半,讓我一下子回想起二十世紀初中國的圖景。

  從國外回來的孫中山要在中國建立一個三民主義共和國,他的追隨者們一色穿著筆挺的西裝,口誅筆伐地要清王朝退出歷史,要讓中國改朝換代。他的力量太弱了,不得不把大總統(tǒng)的位置讓給還梳著辮子穿著長袍馬褂的袁世凱。當(dāng)袁世凱竊國當(dāng)權(quán),中國人也只是剪掉了辮子,軍人也只是脫下了清兵的黑色勇裝換上了民國的大蓋帽灰制服。中國歷史上,也就出現(xiàn)了一個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也就出現(xiàn)了靠武力控制時局的那一批人物。那時候,在中國的城市里已有了外國人的租界,有了外國的領(lǐng)事館,在中國的大街上有洋兵洋紳走來走去,這便讓那些土生土長的養(yǎng)著三妻四妾的軍閥們紛紛地棄土崇洋。

  張作霖的四合院,還是仿清宮王府的樣式,那幢大青樓,則是照著天津的曹家花園建的。那位當(dāng)過中華民國總統(tǒng)的曹錕當(dāng)然也是從天津的洋人那里照葫蘆畫瓢。我看帥府,其實就是看中國廢除帝制后那一段無序而又滑稽的歷史,看那一群野心勃勃又脆弱無比的北洋軍閥。

  記得那天,我最先走進了古色古香的四合院。

  它是帥府的中院。東院是大小青樓,西院是紅樓群,它居中間,它也是最初的帥府。張作霖全家搬進這座四合院時,他已是奉天督軍兼奉天省長。人們也就從這時開始叫他“大帥”,叫他的家“帥府”。這是一座中國傳統(tǒng)的古典式建筑,青磚瓏瓦,雕梁畫棟,飛檐獸吻挑脊,方磚方石鋪地,還有那對面孔熟悉的石獅。在三進院的正房廂房門房乃至山墻的墻裙和礎(chǔ)石上,鑲有許多寓意深刻的石雕,那石雕有富貴吉祥功名利祿的內(nèi)容,也有人人皆知的歷史典故。在不太惹人注意的地方,還有以龍為飾紋的石雕畫。龍是朝廷的象征,那時清廷還在紫禁城享有優(yōu)待,可見這房子主人骨子里早已是不安分。最有意思的是,東北農(nóng)村盛產(chǎn)的蘿卜白菜茄子辣椒高粱谷子,乃至張作霖老家的蘆葦河蟹,也被雕刻在石上磚上木頭上鑲嵌帥府的墻。我想,這就是張作霖,他永遠地盯著前面盯著遠處,又永遠脫不了鄉(xiāng)野之氣,從蘿卜白菜這兒,能看見他純樸的一角。

  在走進這個院子之前,我曾經(jīng)讀過與他同時代的英國歷史學(xué)家麥柯馬克寫的《張作霖在東北》。那本書的開頭是這么寫的:張作霖是偏僻的邊疆地區(qū)一伙土匪的頭子。是個文盲,個子矮小,外表文弱,留著八字胡。在吸食鴉片和徹夜賭博的間隙里,他常常做著當(dāng)上中國皇帝的夢。與許多可能也有過這個夢想的其他人不同,張接近于實現(xiàn)這個夢想,因為在稱為軍閥的那群怪人中,他或許是最大的一個。

  麥柯馬克顯然是沒見過張作霖,卻能在遙遠的英國刻畫出他眼中的張作霖,可見在當(dāng)時的世界,張大帥已經(jīng)是個很有知名度的人物。

  中國一位見過張作霖的歷史學(xué)家這樣寫道:作霖身短小,目炯炯有光,精悍之色見于眉宇。雖出身武弁,恂雅如一儒生。遇事剖決如流,機警過人,及其怒也,須發(fā)畢張,辟易千人,故人畏其威而懷其惠。

  不論中國或外國,凡是寫張作霖的人,都對他的長相感興趣,漫畫式的幾個線條,就使他活靈活現(xiàn)。在世界政治史上,小個子男人獨具魅力,張作霖顯然也被忝列其中。

  在我看來,張作霖太難描繪了。他幾乎讓方方面面的人恨之入骨。他殺了張榕,讓革命黨人怒不可遏。他殺了李大釗,讓共產(chǎn)黨人忍無可忍。他一會兒助直倒皖,一會兒又聯(lián)皖倒直,讓那些軍閥們咬牙切齒。他把日本人當(dāng)靠山卻不聽日本人的話,讓日本人暗中記著這筆賬。他是誰?那套天藍金黃仿洋的元帥服穿在他身上有點不倫不類,帥府后來建的那些西式的灰樓紅樓與他也似乎無關(guān)。他只適合做這座四合院的主人,他也只適合穿黑皮小馬褂,叼著他那個大煙斗,叫嚷著他那句只有東北人才能聽懂的罵人話。但在中國北方,他卻統(tǒng)治奉天、東北、華北達十三年之久,是民國以來統(tǒng)治北部中國最長的軍閥。

  即使是歷史學(xué)家也得承認,張作霖是東北獨有的一種現(xiàn)象。由窮而匪,由小匪而巨匪,由匪而官,又由小官而高官。他的人生,神秘,傳奇,不可思議。林語堂在《中國人》里曾經(jīng)把中國人分為南北兩種,他說,南方人是商人,北方人是強盜。他其實是在說南方人精于算計,而北方人擅于搶奪。在北方人里,東北人更是精通此道。強盜這詞兒文了點,在東北就叫土匪。東北盛產(chǎn)土匪。張作霖則是東北土匪集大成者。他把土匪做到了份兒,做成了主角,做得堂而皇之,甚至做出了榜樣和偶像。他身邊的五虎上將,大都是綠林兄弟,他統(tǒng)帥的奉軍,也大都是他招安的各路土匪。他們是他的家丁,他的私軍,是他的整個生命和全部財產(chǎn)。他讓東北有了一個獨特的土匪時代,他使東北的土匪具有地域的文化的特征。

  這恐怕才是張作霖。

  如果他安心做這座四合院的主人,歷史可能就是另外一種寫法。他不可能滿足于四合院,東北沒有這個傳統(tǒng),東北的傳統(tǒng)就是騎著馬入主中原。張作霖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他不是牧人也不是獵人,而是胡子是馬賊。他太想當(dāng)王。占山為王,是土匪時代的理想。這種理想一直慫恿著他,讓他停不下來。這種理想讓他當(dāng)了東北王之后還想當(dāng)中國王。王,已成了他血里的東西,成了他惟一的激情。于是,繼遼、金、元、清,他是大東北最后一個騎士。

  這個時候,帥府便是他問鼎中原的跳板,是向那些綠林兄弟們發(fā)號施令的大本營。在這個院子里,他發(fā)動過兩次奉直大戰(zhàn)。在那兩次大戰(zhàn)中,奉系的他與直系的吳佩孚,把成和敗表演得跌宕起伏。一個土匪出身,一個秀才出身;一個會玩槍桿子,一個會耍筆桿子。吳佩孚光是舞文弄墨之乎者也寫電文就差不多能打贏一場戰(zhàn)爭,他瞧不起張作霖,總拿土匪這點事譏諷咒罵。短小精干的張作霖內(nèi)心里有些自卑,外表卻從未對這位秀才示過弱,他給他的感覺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然而,第一次奉直大戰(zhàn),秀才勝了,土匪敗了,土匪有點無顏見關(guān)東父老,回來便宣布東三省獨立,其實是養(yǎng)精蓄銳。第二次奉直大戰(zhàn),土匪勝了,秀才敗了,秀才無處可去便渡海南逃,逃得很狼狽。然而,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他們后來又成為盟友,聯(lián)手去打別人。這就是李奶奶說的軍閥混戰(zhàn)天下大亂哪。

  這段秀才和土匪的故事吸引了我。我從這里看見,張作霖最怕別人揭他土匪這個短。他一直遮掩他的機警又一直編織他的網(wǎng),他嘴上總說他是個武人不懂政治卻戰(zhàn)勝了所有的人。我看見,那北洋軍閥們一個個如走馬燈,只有張作霖不慌不忙笑在最后。他一生進了三次關(guān),終于在第三次就任中華民國軍政府陸??沾笤獛洠殉直毖筌婇y最后一屆政府,也就是麥柯馬克說的那個接近于皇帝的夢。

  從一個綠林土匪爬上大元帥的寶座,說明他在政治上有成功之處。只是,他成功得太遲。當(dāng)他這個老軍閥走馬上任時,北伐軍的炮聲已經(jīng)震天響了,接著就有新軍閥四面楚歌群起而攻之了。他又露出土匪的馬腳,三十六計走為上。征服者,最終總是被被征服者所征服。他想回家。這可能是他整個人生最悲壯的一幕。

  然而歷史已不再給他機會,屬于他的時代就這么匆匆地結(jié)束了。

  麥柯馬克說:他越來越深地卷入了北京政治和全國事務(wù),這種卷入終于成了他垮臺的原因。歷史是不能如果的,但我寧愿設(shè)想幾個如果:如果張作霖聽信郭松齡等人退守關(guān)外保境安民的忠告,如果他不去插手中原,不去爭坐北京,就不會有后院的空虛,不會有日本人的猖獗,當(dāng)然也就不會發(fā)生皇姑屯的慘禍,不會發(fā)生“九·一八”。大清王朝當(dāng)年就因為只顧進關(guān)奪天下,而讓俄國人鉆了空子。張作霖則因為一心想當(dāng)中國總統(tǒng),而被日本人害了老命,最后又端了老窩。他想要的東西太多。他的失敗,歸于他的貪婪。他的失敗,是王者的失敗。

  在中國歷史的漫漫長途上,遺落著許多王者的頭骨王者的隱恨,遺落著許多像張作霖這樣驚心動魄的悲劇情節(jié)。王者一去不復(fù)還,他們的宮殿便前所未有地寧靜下來。這種寧靜,將王者的故事襯托得更加凄涼。

  從帥府向北可以望見故宮的鳳凰樓。我突然感覺,故宮老了,故宮沒有等待,它已經(jīng)是歷史的一個場景,它在歷史的正中央,它不再等誰來住,所有的人都可以走進來看看,像看一件遙遠的事物。故居卻有等待的意思,它沒有故宮那么重的分量,它靜靜地站在歷史的一個角落,它小而簡陋,原始而親切,永遠安詳,永遠焦急?;蚴堑却魅?,或是等待主人的子孫。它每日的使命就是翹首以盼。

  故居是母性的,故居有家園意味。在這世間,每個人都需要家,每個人又都不安于家。家是一種誘惑,世界也是一種誘惑。而當(dāng)你真正背井離鄉(xiāng),真正成了一個流浪的人,你才會明白,無家可歸是痛苦的,有家不能歸更痛苦。

  走進大青樓的那一瞬,我體驗到了張學(xué)良心里的那種痛。

  不知為什么,我明明知道張氏帥府是張氏父子共同的故居,卻總以為四合院是老帥的,大青樓是少帥的。好像只有走近了大青樓才走近了少帥,他們父子應(yīng)該是兩個不同背景里的人。

  大青樓因為高敞華貴,它的空寂就比逼仄曲折的四合院更顯得落寞酸楚。它的主人從六十六年前的那個春天離家去北平上任陸海空副總司令開始,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年他才三十歲。他離家的時間太長,他的離家,不是逃婚的那種,不是躲債的那種,更不是殺人避禍的那種。他從沒想過離家,他每次離家都很快就會回來。父親在的時候,他是父親的兒子,父親不在的時候,他是東北父老的兒子。他始終讓自己扮演兒子這個角色,他喜歡這個角色。兒子意味著年輕,忠誠,有未來。兒子更意味著對家族家鄉(xiāng)的責(zé)任。他是那年的4月18日離家的,9月18日突然間降臨的一場災(zāi)難,使他再也不能回家。大東北如望兒山上的母親一樣,一夜之間黑發(fā)變白發(fā)。而他,在想家的路上一程一程蒼老。

  可以想象出帥府當(dāng)年的喧囂和華麗。即使老帥死了,男女老少兄弟姊妹,仍是團團圓圓的一大家人。老帥留下的那些家私家財還有秩序地原地未動,少帥的辦公室還是他走時的樣子,桌上只是落了一層輕塵而已。這兒仍是東北的政治中心,仍是東北的靈魂所在。但這一切,他突然間就再也見不到了。一家人作鳥獸散,所有的宅院都遭到了暴徒式的洗劫搶掠。赫赫帥府,頃刻間就變成了一座空巢。而他,一下子就成了無家無根的人。他與他的父親不一樣,父親畢竟死在回家的路上,畢竟回到了家。他活著,卻被那個時代放逐了。

  如今,據(jù)說他終于可以在這個世界上自由選擇一個住的地方了,他選擇了夏威夷。夏威夷在太平洋上。它美而孤獨。我想,當(dāng)這位世紀老人每天曬著夏威夷黃金般的陽光,聽著海浪不斷拍打著銀色的沙岸時,內(nèi)心一定翻騰著比夏威夷更孤獨的情感。幾乎所有與他同時代的人都不在了,無人可以與他對話,他只有在心里自說自話,或者,只能與歷史對話。聽說他已在口述他所經(jīng)歷的歷史,聽說有關(guān)西安事變的真相他將在2002年公之于世。難道這世界還有另外一個真相么?難道我們口口聲聲有鼻有眼說的一切都不是真相么?這個像歷史一樣古老的老人說:歷史是人說的。那么,歷史并不可靠,歷史可以篡改,他要揭穿歷史。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也許是這位老人太愛我們?nèi)祟惒乓恢本}口不語,他在盡可能地讓我們多過一些平靜的日子。

  然而2002年的那一天,他究竟要告訴我們什么?

  我總覺得,他是在他父親死后凸現(xiàn)在中國歷史的大命運中的。在他的天性里,有他父親的狂野。他的直率,他的哥們兒義氣,他的生死不辭,都在證明他是東北的一個著名的大土匪的兒子。但他同時又是一個被中國封建和西方文明共同鑄造過的男人,這使他比他的父親更復(fù)雜更大氣。他也有王的概念,或者說他就是一個王。否則蔣介石不會在臨死前還要告誡后面的人:不要放虎。他的確是一只純種的東北虎。然而他還有合作的概念,不做獨夫,一切為邦國計。那是一種獻身精神,一種真正的王者風(fēng)范。只是,他那種合作的真誠被獨裁者欺騙了褻瀆了。

  歷史是這樣定格的。他從父親的身后走上中國的前臺時,才是一個獨立的人,一個比他父親更能影響歷史的人。他的政治生命很短,但他做的事卻很密集。在這密集里,有三次高峰。這三次高峰把他彪炳在中華民族的史冊上,罕有人可與倫比。

  東北易幟,既是聽從蔣介石的呼喚,也是他自己心靈深處的秘密。日本人想讓他當(dāng)滿洲皇帝,他沒有答應(yīng),日本人就選擇了溥儀。他手中有孫中山先生專門題贈給他的那四個大字:天下為公。那是孫先生的絕筆,他把它當(dāng)作是留給自己的遺囑。從此他的心里就只有天下,只有公家。所以剛剛接過父任,他就再也不能像父親那樣只管爭地盤,那是農(nóng)民式的自私。他讓東北的上空,降下了北洋軍閥的五色旗,第一次飄揚起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他不要東北的獨立,不與日本人同流,堅決要以這個方式實現(xiàn)埋在他心底的父仇子報。

  易幟不久,蔣、閻、馮中原大戰(zhàn)爆發(fā),中國的統(tǒng)一受到威脅。于是,他率二十萬東北軍進關(guān),以武力幫助蔣介石調(diào)停這場內(nèi)戰(zhàn)。他曾經(jīng)幫他父親打了許多年的內(nèi)戰(zhàn),父命難違。如今他終于可以按自己的意志做人,可以親手熄滅這團鬼火。那場大戰(zhàn)因為他的出現(xiàn)而結(jié)束了。后面的歷史卻又證明,在那樣一個亂世,他那種善良有點像西班牙那位與風(fēng)車作戰(zhàn)的堂吉訶德。

  接著就發(fā)生了那場震驚世界的西安事變。蔣介石要先安內(nèi)后攘外,他卻要先攘外后安內(nèi)。那時他在西安,西安像歷史的一個緊要關(guān)頭。面對陜北就是打內(nèi)戰(zhàn),面對東北就是抗日。妁果說“九·一八事變”讓他有家難回,那么“西安事變”就是為了能早早回家。回家的心情,使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他的錯,或許就在于他以孩子式的天真對待刀光劍影的政治。那場事變,既改變了中國的命運,也改變了他自己的命運,他在成了中華民族千古功臣的同時,也成了中國歷史上最特殊的政治犯,成了永遠的囚徒。

  千古功臣。這個桂冠很久以后才戴在他的頭上。他曾經(jīng)被這個世界所指責(zé)所誤會,甚至被自己所信賴的人以委婉的方式出賣和遺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看見了什么聽見了什么面對的是什么,他的淚已不知往哪兒流。二十年后,周恩來在評價張學(xué)良時用了這個絢麗而又抽象的詞——千古功臣。共產(chǎn)黨的確應(yīng)該感謝張學(xué)良,他給這個黨贏得了機會,從而也為這個國家贏得了機會。這個國家,因為他而有了國共第二次合作,有了團結(jié)抗日,有了后來的一切。因為這一切都是從那場事變開始的。那場事變,卻成了他政治生涯的頂點,也是終點,使他從此在中國的政治舞臺上消失。

  是一顆巨星的那種輝煌的隕落。很多人觀看了他的隕落。

  我想,那其實是一個沒有人格的時代。既沒有領(lǐng)袖人格,也沒有走卒人格。他卻向那些機巧的南方人展示自己純正的大東北的豪俠人格。在西安的酒桌上,他摔碎了兩只杯子,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情愿投進羅網(wǎng),而且永不言悔。這真是一種尷尬,當(dāng)他被他稱為兄長的南方人關(guān)了禁閉,當(dāng)他的自由被拴著繩索在南方潮濕的季節(jié)里遷來徙去,當(dāng)他知道自己將為那場事變付出一生的代價時,他該怎樣為自己是個東北人而悲哀?

  他后來的蹤影,嚴嚴實實地藏匿在那座翠綠的島上。手中一部明史,身邊一個女人,就是他的日子。有一天,他讀著讀著,突然發(fā)現(xiàn)歷史是人說的,是永遠也無法真實的,他便扔掉了那本厚厚的古書,讀起了《圣經(jīng)》。曾經(jīng)的少帥,曾經(jīng)的關(guān)東驕子,曾經(jīng)的中國棟梁,步履蹣跚著走向上帝,并向上帝跪下。任何一個中國人,望著他蒼老的背影,都應(yīng)該為這個國家這個民族心痛。他不是生來的__,他是在人世間碰得頭破血流之后,是在經(jīng)過了漫長的等待漫長的煎熬之后,是在對自己的同類失去信心卻又想拯救并想自己獲救之時,毅然決然皈依上帝的。這是一個人絕望之中的瀟灑。與基督同在,與上帝同在,才覺安全,才覺真實,這其實也是人類的大不幸。

  在臺北,他與蔣介石在同一座教堂里祈禱,卻從未在那里見過面。他們都是上帝的兒子,在上帝面前,卻不知他們各自說了些什么。我想,張學(xué)良說的就是他要到2002年才說的話吧?

  這世界,有智者的孤獨,有王者的孤獨,張學(xué)良是后者。也許他就該是這樣的。他身上王的氣息太逼人了,讓有的人感覺壓抑,感覺緊張,甚至威脅。他不是虎落平陽的那種孤獨,而是被人畏之如虎的那種孤獨。如今,雖然他已經(jīng)重新回到山野叢林,虎老威猶在,他仍然不能實話實說,他仍能讓這世界因為他的某一句話而翻天覆地??梢娺@世界是多么脆弱,這世界有多少見不得陽光的東西,而我們每天就在這樣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中過著自以為真實的日子。

  夏威夷岸邊的老人,你還在想著你年輕時住過的家嗎?一位馬來西亞華人朋友告訴我,臺灣的報紙上曾登過一句詩的上聯(lián):煙鎖池塘柳。向讀者征它的下聯(lián),不僅要對仗,還要分別以“火金水土木”為字旁。你讀到了這天的報紙,并很快就對出來了:炮鎮(zhèn)海城樓。那位朋友對我說,只有張學(xué)良能想出這樣的句子,他是將軍,又是海城人。是的,海城是你父親的老家,你的爺爺死在那里,你的父親也險些死在那里。你們一家從遼南走到遼西,又從遼西走到沈陽。其實東北處處都有你的家,它們因為你不在而一個一個地空空蕩蕩。這個國家就是你的家,你為它做過,付出過,你理所當(dāng)然是它的主人。你不回家,是它的恥辱,也是這個家所有的人的恥辱。如果有一天,我能在夏威夷海邊與你不期而遇,我會紅著臉告訴你,我們都欠著你,欠得太多??墒?,回家吧。

  然而,你為什么就站在太平洋的那個小島上,遠遠地望著世界,望著故國,卻不走近一步呢?你真的就是為了向人類宣布一個真相而靜靜地等在那里嗎?或者,你現(xiàn)在仍是一個戴枷鎖的人,所謂的自由都是假象?那么,你的小老鄉(xiāng)在這里祝你長壽,祝你在主的世界獲救之后,在人的世界最終也能夠獲救。

  可是你聽過那支著名的薩克斯曲嗎?它的名字叫《等你回家》。每次聽這首曲子的時候,我就會想起你,就想落淚。因為,我在等你回家。

  我們都在——等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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