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楊貴妃歷史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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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楊貴妃歷史劇本：楊貴妃沐浴

　　作者:佚名

　　故事梗概 人物簡介 小說正文

　　話說天寶十二年六月二十。

　　這一天天氣大晴。熬著二伏天的長安居民們，都還不知道三天前靈寶戰(zhàn)敗，兩天前潼關(guān)失守，一天前皇上決定逃跑的消息。他們____ 不論城里的城外的，不論男人女人_____ 全都跟往常一樣，一過午時就停止走門串戶，三親六故也不例外。他們都躲在緊閉的院門里，屋門里，把衣服脫到不能見人的程度，有的躺在用井水擦過的竹席上，油布上，喘氣，擦汗，撲嗒撲嗒扇扇子：有的鉆到水缸里頭，天王老子也喊不出來.有的躺在躺椅上，胳膊窩，小腿彎兒，全用鉆滿窟窿的竹筒子支著，受刑似的享受風(fēng)涼。在效外，那些在翻耕的麥茬地上出土不久的秋莊稼_____ 谷子，糜子，大豆.高梁等等，都被太陽曬得蔫塌塌地?zé)o精打睬。有些為急事出門的赤腳漢子，剛把路心的浮土蹼出幾個煙團兒，就趕緊架起胳膊，弓著兩腿，跳大神似的蹦到路邊草地上去……

　　這時候，在長安城東南角的芙蓉苑，從曲江池西水汊北岸濃密的樹林里挺撥而出的夏閣，它的金黃色的屋頂看起來像曬化了似的，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光熔掉了琉璃瓦的楞線。

　　蟬聲震天。

　　曲江上盛開的荷花蒸蔚如紅霧。午后未時將盡.在浮動著涼絲絲的龍瑙香氣的夏閱寢宮中，貴妃一聲驚叫從午睡中醒來。站在一旁用長柄圓扇給她扇風(fēng)的宮女紅桃，禁不住跟著掠了一下。娘娘又做夢了?紅桃低聲問她。唉!這些日子，惡夢一個接一個!剛才我夢見什么，你想都想不到。我夢見我一個人站在一片空地上，望著日頭慢慢騰騰沉落下去：忽然，我感覺到我腳下的地面變得軟囊囊的，從遠到近一起一伏大波，終南山的峰頭也像一群黑鬼顛顛晃晃向我跟前咕容。我嚇壞了!我的兩條腿死活不得動彈!說完.她用兩只手撐著身子坐起來，又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問道：剛才我睡下，有誰來過么?回娘娘話，紅桃說;娘娘睡下以后，高公公來過。奴婢要喚醒娘娘，高公公擺手說;不要驚動娘娘了!高公公叫奴婢等娘娘醒了以后告訴娘娘，說皇上實在忙得顧不上過來，還說叫娘娘一切放心。

　　一切放心，這是高公公的話，還是皇上的話?高公公說，這是皇上的話。貴妃點點頭。然后，她趿上涼鞋，隨手從竹篾編織的涼枕下面抽出一塊白疊巾，搌她汗涔涔的脖子和胸脯。剛才她午睡的時候，在她脖子下面的深褶里積留的汗水，偷偷爬上她的胸脯，在她猩紅色蜀錦抹胸上洇了一道寬寬的濕邊兒。這時她感到渾身上下全都膩乎羅裙，一點也不能使她感到清爽。柔軟的，棉線織成的白疊巾在她手里很快變濕了，她扔下它，頗不耐煩地站了起來，目光投向離屋門不遠的一個鑲著大理石床面的座床。做床面的那塊大理石，是七年前南詔國王閣羅鳳進獻的貢品：那上面的花紋，使它成為稀世之寶。在它的正中，從左向右橫著一道濃重的迷蒙山影，一條白晃晃的瀑布將山影垂直斷開。在它的上方，一輪潔白的圓月在薄明的夜空端端正正照射著暴布：月亮四周，稀疏的，縹緲的散云向遠天逸走。在它的下方，在瀑布映入潭水的地方，迷漫的水霧遮蔽著珠迸玉跳：那里，有一面平滑的峭壁從水霧中向右傾斜著伸了出來?？僧惖氖牵幸惠啙嵃椎脑掠?，這個月影投射到水霧打濕的峭壁上，又使那里出現(xiàn)一輪淺淡的圓月。幾年前，她指著這個床面對皇上說：

　　這上面應(yīng)當(dāng)有圣上的御題。

　　皇上問她：題什么呢?

　　她說：三個月亮湊在一起，這是人間看不到的，就題三月仙境不好么?皇上興奮地說：好，好!但是隨即又用蜜融融的眼神望著她，輕輕搖著頭說：不，不，應(yīng)當(dāng)題四月仙境。看么，他撫著她的雙肩按她坐在上面，一個，是天上的月亮，一個，是水上的月亮：一個，是石上的月亮：還有一個，她感到他的兩只手在她的肩上抓了一下，便仰起臉來，用她的眼睛迎接他的眼睛，聽他用激切的，由于抑著呼喊而顯得吃力的低沉的氣音對她說：還有一個，是我大唐的……月亮啊!第二天，一位手藝嫻熟的老工匠就把皇上的御題鐫刻在床面上。那御題是：四月同輝。

　　此刻她盯視著這個床面，心中念叨著：一切放心?什么叫一切放心?潼關(guān)一仗，打了還是沒打?勝了還是敗了?真不愧是個阿瞞，任什么都對我瞞著，還叫我一切放心!她渴望平復(fù)心頭的燥熱。她感到那塊大理石床面上有一股涼氣徐徐地送向她：那廣寒的月空，那深山的夜氣，那進散著水霧的瀑布，那投入潭水的月光，全都使她感到冷森森的。她屏息消受這一切。可是，當(dāng)她走了過去，當(dāng)她拿手觸了那條直瀉的瀑布，她才知道她錯了：大理石的床面溫?zé)岫衬?，那瀑布的水，筒直像是從溫泉里奔流而來。她掃興地壓緊咀唇，把臉轉(zhuǎn)向門外。透過玲瓏的水晶簾子，她看到，兩棵梧桐樹灰色的暗影，像濕布一樣貼在院子的地面上。蟬聲如潮。她越發(fā)忍不住心中的懊惱。一切放心?這是指楊家的平安么?這是說在太子跟楊家之間，找到了相安之策么?那么說，哥舒翰已經(jīng)打勝了么?她心里咕噥著，越發(fā)心煩意亂。她把兩只手抬到鎖骨下面，捏起羅衫的兩衿用勁抖了起來，她的羅裙也隨著顫動。

　　紅桃在她身后哧哧地笑。

　　笑什么?

　　娘娘這陣兒就像立在風(fēng)頭上，好看得很呢!

　　癡女子!我都快熱死了，你還笑，快去，到下頭吩咐一聲，我要洗澡!

　　芙蓉苑里有一條規(guī)矩：每年到了夏季，皇上，貴妃都要來這里小住。太監(jiān)們天天要為他們曬十幾盆熱水，侍候皇上，貴妃午睡后洗澡。曬水的大瓦盆三尺來深，四尺見方，在后院空地上一字排開。每個大瓦盆能裝下幾擔(dān)新鮮的井水。只要午后什么時辰宮女到外院太監(jiān)房吩咐一聲，太監(jiān)們很快會把熱水挑到浴室里去。浴室在夏閣內(nèi)院西廂房的南頭。它的東，南，西三面墻的上端，橫開著一溜窗戶，全都高及屋頂。屋頂上，開著巨大的天窗。天窗上的花格，是能工巧匠們用木條編結(jié)的蓮葉荷花的圖案。在窗格外面，鑲著一種比云母片還要透明的東西，那是玻璃，是黃發(fā)碧眼高鼻子深眼睛的西域胡商從萬里之外的撒馬爾罕運來的。由于有了這些玻璃，太陽可以把充足的光線送進室內(nèi)，使整個浴室亮亮堂堂。

　　一個巨大的橢圓形的黑陶浴盆擺放在谷室中央。它有一半埋在地下。它的渾圓的，厚實的盆沿鑲裹著一層銀箔，周遭鏤刻著龍鳳云水的線紋。浴室鋪著木質(zhì)的地板，它的四壁，一律是傳供帝王使用的柘黃色。除了隔開浴室和梳妝間的北墻外，東，南，西三面墻上，全都居中鑲嵌著一人多高的巨型的青銅圓鏡。那是從武則天在洛陽正陽宮的浴室里搬運來的，名字叫鑒儀。浴室西北角上，是一張鋪著錦褥的臥榻。

　　貴妃從梳妝室走了進來。三個大鏡子像圓溜溜的大眼睛貪婪地望著她。她揚著臉走到臥榻跟前.就像壓根兒沒看見它們。她撤下寬大的浴巾，裸著白皙的，豐腴的，被暑熱薰蒸得有些泛紅的身子，用又輕又穩(wěn)的步子走進了浴盆。

　　當(dāng)她用頭枕著浴盆的盆沿在水里慢慢躺直，她立即像放生時丟進水里的一條魚，撲啦撲啦撤起歡來。她使勁翻動著身子。她的兩條腿夾起的水花濺到浴盆外面很遠的地方。等她折騰夠了，她用手抹去臉上的水漬，又照原來的樣子躺下來一動不動。她木然望著白得晃眼的天窗。她的胸和腹的起伏稍稍有些急促。她用絹帕扎著的長發(fā)繞過肩背從腋窩里鉆出來在水里輕輕搖動，宛如鉛灰色的煙縷。她目空一切地靜止著，這種靜止使她的舉世無雙的美從里到外大放光彩。對于這一點，她開始并不自知。最早使她知道這一點的，是他，是皇上，是給許多美麗的女體當(dāng)過鏡子的那個男人。十二年前____ 天寶三年，她頭一次跟皇上一起就浴。當(dāng)時，在這里，她就像現(xiàn)在這樣躺在水里，頭枕著盆沿，兩眼望著天窗，一動不動。她那時怎么也沒想到，她的這種木然靜止的模樣竟然使那位萬乘之尊驚狂不置。那位皇爺連〇襠布都未來得及取下來，就瞪著兩只灰褐的圓眼睛手舞足蹈地圍著浴盆打起轉(zhuǎn)來：

　　嗬嗬，你可知道，泡在漆盤里的嫩藕，是什么樣子么?

　　嗬嗬，你可知道，在于闐，泡在墨玉河里的羊脂玉，是什么樣子么?

　　嗬嗬，你可知道，在南海之夜，把黑黝黝的海底照亮的明月珠，是什么樣子么?

　　他的兩條結(jié)實的，徽徽泛紅的瘦腿，像踩在熱鍋上一樣一擲一換地彈跳：他由于激動，說話結(jié)巴起來。她看著皇上，她不知道皇上為什么會這樣。她不知道她的美麗能夠讓皇上狂舞起來，她竭力把一種被滑稽引逗出來的笑妝扮成動情的笑，款款地向他伸出了雙臂。

　　皇上輕輕踩進浴盆，在水里跪下來，從她腋下?lián)破鹨痪^頭發(fā)在兩頰，在唇間輕輕地揉搓。接著，皇上捧起她的臉，跟她互相對視。皇上感到她的眼睛在燃燒。她也感到皇上的燃燒的眼睛在使勁點燃自己的眼睛?；噬蠅阂种?a href='http://regraff.com/yangsheng/huxinake/' target='_blank'>呼吸，把他高挺的突厥式的鼻梁下面圍在花白的，略帶蜷曲的須髯中的兩片赭紅的咀唇伸向她的臉，在她漆黑的眉毛和豐腴的，特別饞人的眼皮上親吻了幾下，并用舌尖輕輕地舔了它們。然后他又一次抬起臉來看她。這時候，她的專注的對他發(fā)亮的黑褐色的眸子，她的渾圓的，在靠近眼角的一側(cè)微微兜向眉骨的，睫毛修挺的眼瞼，她的有力地張開著的，根本看不見紋線的眼角和她的鴨蛋青色的，澄澈的眼白兒，對他來說有一種臣大的，無法抵御的，足以造成靈魂塌陷的力量。她的豐潤的咀唇輕啟著，兩排整齊的，非常好看的牙齒貼在微顫的唇內(nèi)。紅潮襲上了她的臉頰。她的像絲團一樣綿軟的手在他胸脯上機械地摩挲。她抑制地期待著，她的富麗的笑已經(jīng)凋零凈盡。她的眼神有如熱鍋上的糖粒漸漸熔煬。然而，他沒有發(fā)作。他放下她的臉，俯身轉(zhuǎn)向她平躺的身子。有好一陣工夫，他定神望著她的厚韌的，充脹著熱力的胸脯和她的沒有生過孩子的，柔嫩的緊繃繃的小腹在水中一起一落地呼息。忽然，他吸足了氣，把臉沉入水中一下接一下吻遍她的全身。她從他換氣時的響聲中聽出，這個年過六十的男人還像壯年人一樣充盈著旺盛的活力。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背上，大概是表示她對他的回報。當(dāng)那張須發(fā)花白的臉最后離開那個被原始人刻得漫山遍野頂禮膜拜了幾十萬年的黑太陽水淋淋地抬起來的時候，她聽到他像狗一樣喘息：同時她看出，他把臉扭向一邊，強力地抑制著。忽然她

　　看到他的肋骨在一抽一抽地抖動：繼而她聽到他嚶嚶的低泣。她惶然了。她以為自己在什么地方委屈了他，便不住聲地呼喚他：圣上，圣上!……

　　其實，她沒有弄懂他。她因為沒有弄懂她自己而沒有弄懂他。她不知道，在那一刻，她的生命的美如何綻破了那個至尊至貴的男人對美的承受力，如何化為一股強勁的熱流撲入他的生命，使他五臟六腑全都顛倒了位置。他強力地抑制著，把臉轉(zhuǎn)向她，任憑熱淚簌簌流下。他的兩只手一前一后地撼著她的雙肩，用一種低沉而雄渾的氣音對她說;朕若無卿，空有江山!

　　到這時候，她才恍有所悟。她才感到在她身上有一種比起鏡子或者別的女人告訴她的美更有價值的東西。正是這種東西使一個光顧過無數(shù)美麗女性的希王獨獨對她低下頭來，并且不忍心輕佻地褻瀆它。

　　當(dāng)她白皙而微紅的身子變得通體酥紅，她開始洗頭。她去掉扎頭的絹帕，把頭發(fā)抖散，接著，她臉朝下翻了個身兒，兩手趁勢一推盆沿，讓她的腦袋和一頭烏發(fā)全都泡進水里。當(dāng)她讓頭發(fā)帶著急速的水流苫著她的臉嘩啦一聲抬起頭來時，她的身子也如尺蠖一屈，跪了起來。她把頭發(fā)在頭頂攏成一團，用一只手按著，另一只手從浴盆外邊拿起一把銀質(zhì)的波斯水壺，往頭上澆了一些淺褐色的摻了香料的皂角水，然后沙沙地揉搓起來。接著，她把糊滿泡沫的腦袋伸向盆外，撩著水把頭發(fā)洗凈，又像叩頭似的把腦袋浸到水里擺晃。當(dāng)她一把一把倒著手把水淋淋的頭發(fā)握干又刷的一下把它們拋向身后時，她愣住了。她發(fā)現(xiàn)了不少落發(fā)留在兩只手的指縫里!這告訴她，她的寶貴的頭發(fā)又稀薄了許多。

　　年光如賊啊!

　　她極端珍愛自己的頭發(fā)。她的一頭烏黑的頭發(fā)，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她對世界的表情，有時候筒直牽系著她的生與死。

　　六年前二月的一天，皇上讓她陪著到安興坊寧王宅去玩。在皇上跟寧王對飲時她無拘無束參加了席間談笑。待三人酒至半酣，寧王興致勃勃地對皇上說：

　　圣上，聽過我的紫玉笛么?想聽聽么?

　　哦，不曾領(lǐng)教。你吹什么曲子呀?

　　貴妃的大作：涼州。

　　噢，太好了!可那是一支琵琶曲呀，你聽過賀懷智的彈秦么?

　　聽過。我把賀懷智的手指搬到了咀上。請貴妃用琵琶同奏，娘子，意下如何?

　　行，拿琵琶來!

　　那好，我為你們擊節(jié)。

　　寧王起身給貴妃拿來一把曲頸五弦琵琶，兩人調(diào)好音準(zhǔn)便演奏起來?；噬弦贿厒?cè)耳聽著，一邊用乎叩著幾案。

　　第一節(jié)：遠駝。

　　貴妃先用琵琶給了過門。接著一管一弦慢悠悠進入荒山大漠孤旅遠行的意境。有兩個用頓音構(gòu)成的樂句漸漸出現(xiàn)沉穩(wěn)和重濁：跟著，又有兩個用頓音構(gòu)成的樂句漸漸進入輕纖和縹渺：這四個樂句讓人感到駝隊漸行漸近轉(zhuǎn)而又漸行漸遠。由于兩人事先沒有經(jīng)過排練，所以他們在演奏時必須頻頻交換眼神，以溝通對某句某拍的處理意圖。在第一節(jié)末尾，在表現(xiàn)駝隊隱沒遠空的意境時，兩人對視著，讓琵琶和笛子同時把力度減弱下來，只由琵琶用稀疏的強音打出寂寥的空間感覺，兩人都感到配合得不錯，便點頭相視而笑。

　　第二節(jié)：過雁。

　　第一節(jié)，上來就進入西風(fēng)凄緊的意境。琵琶一陣緊似一陣，笛子則有意避開強拍，只在弱拍上用顫音襯墊，使人仿佛看到野水的狂奔，黃葉的飄撒。有兩個急促的小節(jié)反復(fù)出現(xiàn)，那又是斷蓬的飛滾。其后，那大雁的叫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到這時候，兩人又得意地相視而笑。不知從何時起，叩著幾案的哆哆聲停了下來。那位唯一的觀眾毫無表情地把臉扭到一邊，而兩位演奏者對此全無察覺。

　　第三節(jié)：月入窗。

　　這一節(jié)表現(xiàn)思婦望月懷人。貴妃示意寧王，讓他先用笛子獨奏。當(dāng)輕如蟬翼的笛音悠婉地描繪出溶溶月色，琵琶便徐徐跟進。漸漸地，樂曲中出現(xiàn)了小窗的幽悄，并依稀傳出女人的嘆息。接著，樂曲的旋律如同在地層中蜿轉(zhuǎn)鉆行的鐵蛇，將人引入那個嘆息的女人盤絞時翻騰的內(nèi)心，忽然，旋律中暴發(fā)出一聲尖利的吶喊，而后便是低抑的，痙攣般的繁管急弦。當(dāng)此之際，整個屋子都震蕩著至深至重的女性的苦情。這是樂曲的高潮。最后，樂曲又呈示出小窗幽悄的境界，又依稀傳出女人的嘆息。接著，琵琶用單音給著拍子，伴隨輕如蟬翼的笛音在散發(fā)著苦味的清風(fēng)朗月中緩緩地收束。

　　演奏得好極了。笛子和琵琶配合得好極了。他們放下樂器、興沖沖等待皇上褒獎。萬沒想到，皇上霍地站起來，瞪了貴妃一眼就用鼻子哼了一聲走出屋外。

　　兩人不禁愕然。

　　貴妃死活不明白、是誰，在什么地方惹惱了皇上。寧王卻心中暗驚，他一下就猜出了事情出在哪里。出在哪里呢?就出在他們倆個人在演奏時眼神遞來遞去和相視而笑上。特別是，寧王對樂曲理解得那樣精確入微，演奏時竟然跟樂曲作者本人配合得那樣默契，這就使貴妃用來跟他交換演奏意圖的眼神，除了示意和贊許，還帶著欽佩，感激和意外的驚喜。天哪!她本人又如何能夠知道，她的這種眼神，在任何人看來都比一個風(fēng)流女人跟自己非常鐘愛的男人眉目傳情時的眼神還要熱切和富有情韻。何況寧王用來跟她交換演奏意圖的眼神，也帶有同樣的性質(zhì)呢?

　　感情要想欺騙理智并不難，它只要把相似的東西等同起來就行了。難的是受欺騙的理智自己發(fā)現(xiàn)這種欺騙?；噬弦荒_踹倒了醋缸，岔岔地走了。不知死活的貴妃不但不予理會，偏偏還要在這個時候，在已經(jīng)產(chǎn)生的尷尬上增添新的尷尬。她突然對寧王說：殿下，把你的笛子借我玩兩天好么?

　　行了娘子，你還是殺了我吧!寧王央求?

　　那好，算我偷你的!兩天后派人送還。貴妃說著，抄過紫玉笛就掖在袖筒里。

　　寧王正拽著她的袖子去奪，皇上冷酷的面孔出現(xiàn)在門口。只聽一聲喊：還不夠么?回!

　　寧王忍著無名的委屈，賠著小心送他們。下了臺階，皇上忽然抓起寧王的手，邊走邊說：唉，高仙芝在西域跟伽師人作戰(zhàn)失利，告急的戰(zhàn)報就在我的案頭。我救得了他么?我本來忘了這件事，你們一曲涼州把我的心思引向西方，弄得高仙芝的戰(zhàn)報在我心里直跳騰。實在坐不住了，改日再來!唉，這個高仙芝!當(dāng)年把碎葉城丟給了大食人，現(xiàn)在又?jǐn)〗o了伽師人，這個高仙芝!

　　皇上這番話，是用謊話打圓場，活活冤枉了一個高仙芝。實際上，在他說這番話時，高仙芝親自押送的伽師國王的囚車正在返京途中，放在皇上龍案上的，是高仙芝事先派人送來的告捷的戰(zhàn)報。

　　寧王恭敬地賠著笑，盡量裝得若無其事。然而他不僅感到自己的手在出汗，并且想到皇上那只抓著他的手，也一定感覺到了他在出汗。貴妃呢?她揚著一張賭氣的臉，跟在他們身后。她和皇上登車返回興慶宮，一路無話。

　　第二天早晨，她趁皇上到大明宮早朝之機拿出紫玉笛偷偷地吹。卻不想皇上很快返了回來，一進門就把眼睛盯在她手里那根笛子上。她也不藏不掖，公然把笛子握在手里，擺出一副悉聽尊便的架勢。

　　皇上冷冷地問道：他送你的?

　　貴妃回答道;不是。她不看皇上。

　　皇上又問道：你借他的?

　　貴妃回答：不是。她還是不看皇上。

　　皇上又問道：那，是怎么來的?

　　貴妃回答：偷回來的，玩兩天還回去。她仍然不看皇上。

　　你!!!這是一聲怒吼。

　　由于這聲怒吼，她才抬起眼皮撩了皇上一眼。

　　這時候，她在他眼里是丑陋的，他在她眼里是猙獰的。在他怒吼的時候，她看到他的兩只眼睛冒著毒火，他原來很周正的臉變得一邊寬一邊窄。她由于厭惡，把眼皮放放了下來，擺出一副任憑天塌地陷的樣子。皇上沒有發(fā)作，只聽他的袖子像鞭子一樣啪地一響，氣沖沖離開了。

　　不大工夫，一個太監(jiān)走了進來，捏著一副母雞嗓子對她喊：圣旨下：著楊玉環(huán)即刻遷出宮去，到宣陽坊私邸聽候處置!____ 娘娘，奴才求您了，趕緊跪下謝恩!_____ 楊玉環(huán)謝恩!

　　她木然跪在地上。她恨淚水太沒出息，像出窩搶魚的饞嘴貓蹦著跳著奪眶而出。她狠狠地用衣袖蹭掉它們，心里岔岔地強辯起來：沒名堂么!活活地把人往死里冤枉么!什么高仙芝作戰(zhàn)不利?無緣無故吃人家寧王的醋么!人家滿心滿意哄你高興，你猛不丁尥這么一蹶子，太沒道理么!轟我出宮，這能嚇住我么?我早領(lǐng)教過了!三年前你跟那騷貨把我灌醉，兩個人躲到一邊去干好事，我發(fā)了一回脾氣就把我轟到锨哥府里。從那以后，宮里宮外說我妒悍!啥叫妒悍?你今天不是做出樣子來了么!哼，我算知道了，原來那些甜言蜜語通通都是假的!什么你的合歡樹啦，同心結(jié)啦，惡心!什么你的比翼鳥啦，連理枝啦，惡心!什么你的大唐的月亮啦，惡心!什么你的朕若無卿，空有江山啦，惡心!聽候處置，聽候什么處置?我等著你賜死!

　　楊貴妃在她的宣陽坊私邸，每天被一種無畏無懼的精神鼓脹著。她并不像一只挨了棍子的雞，躲進雞窩還要選一個黑黝黝的角落去打哆嗦。一種只有女人才有的絕對虛無主義，使她的臉倔強地高揚著。她只等待著一個東西，賜死詔。第三天下午，一個老太監(jiān)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抬著什錦宮盒趨步跑進她的邸宅。她冷漠地看著他們，問：

　　送斷魂酒來啦?

　　老太監(jiān)一面賠笑，一面示意兩個小太監(jiān)跟他一塊兒跪下，說道：不，不!娘娘!

　　別客氣啦，念吧!

　　念?奴才不懂，娘娘叫奴才念什么?

　　賜死詔!

　　唉，娘娘誤會了。圣上打發(fā)奴才過來，是給娘娘送些吃的。

　　噢，吃飽了再殺呀!

　　唉，娘娘想到哪里去了!稟娘娘，這些日子，圣上都減膳了呢!

　　他減膳了?他減膳了與我何干?哈哈哈!……哈哈哈!我倒是能吃能睡能說能笑活得快活著呢!她發(fā)狠笑著，淚水卻潸然而下。

　　圣上吩咐，請娘娘揀喜歡吃的多吃些。

　　公公，請起吧!紅桃，上茶!

　　說完，她踅身回到內(nèi)室，取出很錠二百兩，分作一百兩一份，五十兩兩份，都用紅絲帕包好，給了那三個太監(jiān)。然后，取出一把剪子，打開頭發(fā)鉸下一綹，用紅絲繩綁扎了，交到老太監(jiān)手中，說道：公公見了皇上，就說玉環(huán)無以為報，我這身上，穿的，戴的，無不是皇上所賜，唯有這個東西得自父母，區(qū)區(qū)徽忱，就請公公代達吧!

　　皇上是從老太監(jiān)的肩膀上取到那綹頭發(fā)的。待寢殿闐寂無人，他撫弄著那綹散發(fā)的印度香料氣味的烏黑的秀發(fā)，竟出聲地哭了起來。次日一早，他打發(fā)高力士備了軟轎把她接回宮里。

　　回到宮里，她第一眼就看出他瘦了。他的虛腫的眼泡下面，兩道原來不很清晰的弧線，忽然變深了：那隆起的鼻骨兩邊，兩個顴骨拱了出來，太陽穴和腮肉明顯地塌了下去：他的咀輕啟著：他的灰褐色的眼睛停止了眨動，用一種受了虧待的，受了委屈的苦巴巴的神色望著她。她跟他對視了好一陣工夫，直到她確信，他的曾經(jīng)多次跑出來撕咬她的兇殘的獰惡的眼神，已經(jīng)像一條被主人轟進后院又用碌碡堵在窩里的狗，不會再撲出來咬她了，這才慢慢地走向他。

　　從那以后，她的頭發(fā)就成了她本人和皇上的寵物。從那以后，她的常常用摻了香料的灰水或皂角水洗得烏亮的柔軟的頭發(fā)，跟她的燦笑，體態(tài)和眼神一樣成為大唐皇帝日益衰朽的生命汲取青春活力的甘泉。有一回，那條老龍蜷伏在她的臂彎，口中銜著她的一綹柔發(fā)直到天亮。

　　此時，她傷掉頭發(fā)的丟失如同樹木傷掉落葉。

　　她感到自己生命的秋天，到了。

　　她頹喪地嘆了口氣，緩步走出浴盆，走向西墻上的鑒儀。她虛迷著眼睛，用一種只有挑毛病時才會有的漠然的眼神審視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的被凸起的鏡面放大了的身軀顯得更加肥腴，而她的腦門上，眼角上，只有一些纖云般的輕淺的皺褶。她左右扭動著抖了抖身子，她看到她的乳房和她的小腹仍然很有彈性，并沒出現(xiàn)松塌塌的擺晃。她感到她的三十八歲的臉龐和軀體還像以前一樣足能支撐她的傲氣。最后，她滿意地跟鏡中的自己對視了一下，走到臥榻跟前拉動了鈴繩。

　　紅桃抱著她要更換的衣裳走了進來。這些日子，這姑娘知道她心中的郁悶.很喜歡挑開一些逗趣的話頭兒為她寬解。紅桃先用浴巾苫住她的后背，慢慢用手帕著把那里擦干。但是，當(dāng)紅桃轉(zhuǎn)到她的身前，那姑娘忽然向后跳了兩步，弄得她不禁怔了一下。只見那姑娘擺動著腦袋，左一聲呀，右一聲呀!望著貴妃紅酥酥的掛滿水漬的身子調(diào)起皮來。

　　呀!娘娘，這身上的水，我真舍不得擦呢!

　　癡女子!又編著方兒作踐我呢!為啥?

　　我今天真正懂了，什么叫一枝紅艷露凝香了。

　　這女子，越發(fā)癡了!那句詩，不過用帶露的牡丹，比方一個年輕女子容貌的明艷，哪里是指現(xiàn)在這個樣子啊!你還是沒弄懂呀，癡女子。

　　在梳妝間，她叫紅桃給她做高髻時添加了兩個義髻，叫人看起來她的頭發(fā)還像年輕時那么濃密：盡管天氣酷熱，她還是一絲不茍地護持她的美麗。

　　約摸半個時辰以后，她走出浴室。她的眉心貼了一枚翠鈿。她的豐厚緊湊的高髻上插了一枝金鳳銜珠的步搖，她的上半身，黃色短袖襦衫的領(lǐng)口上露出紫錦抹胸：齊腰以下，款款擺動著黃色的長裙。偏西的太陽給廊檐投下寬寬的陰影。四面的蟬鳴依然像戰(zhàn)場上的殺聲，她由紅桃陪伴，步態(tài)從容地走回寢殿。剛剛在座床上坐穩(wěn)，一個太監(jiān)在簾外稟報：

　　娘娘，丞相夫人和兩位國夫人在外院等候參見。

　　噢，快請!說著，站起身來，紅桃取了她的綠錦披巾給她搭在肩上。她往外走著，一邊把披巾的兩端麻利地塔上小臂，一邊俯身吩咐紅桃：你去，叫膳房準(zhǔn)備晚飯，要有水陸兩鮮!

　　楊國忠夫人裴柔，深紫色短襦，明黃色抹胸，白色長裙：韓國夫人，天藍色短襦，猩紅色抹胸，也是白色長裙：虢國夫人，水紅色短襦，品綠色抹胸，水紅色長裙：三個女人站在院子中央，像三朵肥碩的牡丹。她們的侍女遠遠地跟在后面。貴妃快步走下臺階，跟她們見禮。

　　虢國夫人喊道：呀!我的神仙妹妹!見你一面好難呀!

　　我見你們也不容易。貴妃應(yīng)承著，眼睛卻不看她，我五月底就過這邊來了。貴妃陪著眾人上臺階，一只手托在裴柔肘下，問道：

　　嫂，我兄長這些日子可好?

　　裴柔說：沒災(zāi)沒病，就是跑得累些，好著呢!今天是他叫我們姐妹三個來看望妹妹。這女人說話時，她的兩只睫毛很長的大眼睛黑眼珠定定地不動，眼皮卻不住地撲扇。說完話以后，兩顆過大過長的門齒要在下唇上停留很長時間才慢慢斂回口內(nèi)。這就給人一種印象：好像她的話完了，她的笑還沒有完。這種印象加上她的兩個像上了釉子一樣又磁又亮的紅紅的臉頰，使人容易想到山鄉(xiāng)女人的寬和與厚道。貴妃打心眼里喜歡這個女人，大概是因為這一點。

　　當(dāng)四個肥敦敦的貴婦在寢宮坐定，幾把扇子立刻撲噠撲噠響了起來。韓國夫人提起天藍色短襦的領(lǐng)口，高高地舉著扇子往脖子里灌鳳。她的非薄的襦衫前胸后背全都鼓脹起來歡快地跳動。虢國夫人手中那把扇子，把她隆起的前胸拍打得肉凍子似的亂顫，好像里面躲著一只小豬崽兒，越打越賴著不出來。丞相夫人裴柔到底穩(wěn)重些，只將扇子背到身后，像數(shù)數(shù)兒一樣一下一下拍打著板板實實的，深紫色的脊背。一種由濃重的印度香料，大食香料和熱烘烘的汗氣混雜起來的氣味彌漫了寢宮，把原來淡淡浮動的涼絲絲的龍瑙香氣壓了下去。

　　虢國夫人示意屏退侍女。

　　貴妃照辦了。她打發(fā)紅桃?guī)ьI(lǐng)幾個姑娘到外院涼亭里去玩。

　　之后，虢國夫人說：釗哥叫我們來看望妹妹，一來是給妹妹寬解寂寞，二來是叫我們姐妹三個再去見一次皇上。釗哥說，去年年底，多虧妹妹銜土請命，一下子廢掉了皇上親征和太子監(jiān)國兩道詔書，才保住了我們楊家，要不然楊家一門骨肉怕早就化為塵泥了。

　　貴妃討厭這個女人，聽她說話時眼睛只望著地面：等她話音一落，便把臉扭向一邊，冷冷地說：怎么?又讓我?guī)弦话寥ッ?

　　貴妃銜土請命之舉，半年來震動著整個朝野。事情是這樣的：去年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安祿山打著誅殺楊國忠的旗號在范陽起兵反叛，只用一個月工夫就打下了東都洛陽。不久又有消息傳到朝廷：安祿山準(zhǔn)備翻過年去就在洛陽稱帝。那時候皇上心中估量：雖然黃河以南已經(jīng)有不少州郡陷入叛軍之手，但是叛軍在范陽和洛陽之間的布局也已被顏杲卿，顏真卿，李光弼的部隊打得七零八散，氣脈難接，黃河以北又有不少義軍紛紛響應(yīng)：……他想，盡管自己年逾七十，憑借他開元天寶盛世英主的威名，只要他親自往潼關(guān)一站，只要他的花白的須髯在前線飄抖起來，天下勤王之師必然會蜂擁而至，從頭到腳剁碎了安祿山：安祿山這個逆賊，哪里還有時間稱帝呢!于是他決定：御駕親征，并且依例宣布：留太子監(jiān)國!

　　他在一次朝會上宣布了這個決定。

　　冬季卯時將盡時分，大明宮朝堂上的光線仍然是昏暗的。他在御座上往前欠了欠身子，虛瞇著昏花的老眼把滿朝大臣掃視了一遍，用沉穩(wěn)的但又激切的聲音說：眾卿!朕近日得悉逆賊安祿山準(zhǔn)備明年正月在洛陽稱帝。此賊初起兵時，尚以清君側(cè)為號;視其日前行上，必欲吞我大唐江山，滅我大唐社稷而后止。想此賊得有今日，罪責(zé)完全在朕一身：無朕愚蒙，彼無以售其奸詭：無朕寵潮，彼無以養(yǎng)其野心：無朕封賜，彼無以張其權(quán)勢。每念及此，不勝愧悔。所可幸者，我大唐社稷，畢竟根堅柢固，有祖上雄強基業(yè)，有天下忠勇兵眾，彼逆賊雖猖獗一時，乃不異蜉蝣之羽，草端之露，荏苒徽息，必難終朝。今朕欲御駕親征，奮天威以臨之，鼓舞天下黎庶踴躍勒王，加之以如林之斧鉞，如雨之箭矢，縱橫征代，促其速死。朕離京之后，留太子監(jiān)國。以上所慮，或有未周，還望眾卿，有以教朕。

　　他說完這些話，抬起袖子往眼睛上蘸了蘸，然后，他盡量睜大眼睛朝大臣們眨動。大殿上一片闐靜。在昏蒙的光線中，他不是在看，而是在聽。他在等待聲音的回應(yīng)。沒有山呼萬歲的聲濤，只有沉重的靜。慢慢地，這沉重的靜，從大臣們心底壓出一片低泣。他聽到了，他的臉頰抽搐起來。他知道，大臣們的心里在翻騰著熱潮，他知道，他們的低泣，無保留地肯定了他的決斷：同時，同時也抒發(fā)了對他___ 一位七旬老人的憐與痛。另外他感到，在這片低泣中，還有一種更難用言語表達的東西，那就是，大臣們對他，對這個玩了大半輩子的老皇上不僅能在社稷存亡的關(guān)頭幡然醒悟，而且重又振作起早年的英豪氣概，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激動。

　　然而異常的是，感覺告訴他，在他御座的左前方，在往常不論他說什么都會出現(xiàn)高聲附和的那個角落，此時卻啞默無聲。當(dāng)他虛瞇雙眼把臉轉(zhuǎn)向那里，他詫異了。他看到楊國忠那張高舉的臉，像一張白紙，兩顆挑向鬢角的水貂眼正惶惶不安地望著他。站在楊國忠身旁的御史大夫魏方進，也像一只遭了雨淋的雞，哆哆嗦嗦的神態(tài)使他瘦小的身材顯得更加瘦小。

　　他把眉頭皺了起來。

　　他靜默了片刻，忽然把臉一抬，說道;

　　朕已知道，眾卿無異議。詔書明日可下。退朝吧!

　　第二天朝會上，兩道詔書同時頒下：一道是皇帝親征詔，一道是敕太子監(jiān)國詔。退朝的時候，皇上留下了楊國忠：國忠啊!皇上把楊國忠輕輕按在一只黑檀圓杌上，慈藹地看著他，一面捉摸他用生硬的笑掩飾著一副愀慘相。然后，走到楊國忠的身后，兩只手搭著他的肩膀，十分推誠地說：國忠啊!那天朝會上聯(lián)在帝位，眼看抉要五十年了，憂國勤政的大事，再也干不動了。去年秋上，就打算傳位給太子，卻又想近些年水災(zāi)，旱災(zāi)接連發(fā)生，總不能把災(zāi)禍留給子孫啊!于是事情拖廷下來，想等年景好些了再辦：又不料安祿山的反叛來得這么快!事已至此，朕只好親自收拾這個局面;身臨戰(zhàn)陣，留太子監(jiān)國。

　　他把楊國忠的肩膀摳了兩下，既是為了強調(diào)一下自己的叮嚀，又是為了幫助楊國忠平息心頭的惶惶不安。他感到，在他說到太子兩個字時，楊國忠的身子很不自在地扭動了一下。他今天這番話，是向楊國忠交底。他已經(jīng)明白楊國忠的驚惶失措是害怕太子監(jiān)國以后算他的舊帳，他決定撫慰他。他接著說：

　　國忠啊!朕已年過七十，傳位的事，天天壓著朕的心阿!你想，大唐國脈，系朕一身，而朕又何嘗不自知己如風(fēng)中燭火，萬一有旦夕之不測，傳位的事一耽誤，那，那可是失江山的大錯!國忠啊!你要知朕，你要知朕……

　　那天下著小雪。楊國忠的心情比天空還要紊亂和昏茫。他回到家里，妻子裴柔見他面色青慘，以為是在外面凍壞了，便跑里跑外召來六七個侍女把他圍裹起來。她要用這些女孩子的體氣焐暖他的身子。這種損仁喪德的做法，本是楊國忠自己的發(fā)明，每年冬天從外面回來，他都要這么做。有時候他甚至當(dāng)著裴柔的面把兩只手揣進哪個姑娘的內(nèi)衣里恣意妄為取樂，裴柔在一旁看著頂多半嗔半笑地罵一句：這個騷狐!然而楊國忠今天卻不像往常那樣興高彩烈。他冷冷地揮開那些侍女，向外面大喊一聲：

　　備轎!

　　半個時辰以后，楊國忠把韓國夫人，秦國夫人叫到虢國夫人家里。三頂轎子停在虢國夫人的前院。虢國夫人的堂屋，被一個很大的，燒著木炭的紫銅火爐烤得熱烘烘的。三位像蠐螬一樣肥腴白皙的國夫人，擁著黑貂的，紫貂的，藍狐的皮裘，屏聲靜氣地坐成一排，等著楊國忠說話。

　　楊國忠心想：這三位姑奶奶，平時只知道講求虛榮排場，心卻像笊籬一樣，跟她們講什么正經(jīng)事，倒多少漏多少。今天的話，必須一夯一夯地砸進她們心里，叫她們知道分量。便問;

　　三位妹妹!知道不知道皇上御駕親征的事情?

　　我們又不出門，哪里知道?你就直說嘛!虢國夫人說。

　　皇上已經(jīng)____ 楊國忠壓低聲音慢慢地說：詔告天下，要御駕親征：同時下詔，留太子監(jiān)國。什么叫監(jiān)國?平時寡言少語的韓國夫人問了一句。她問得很要領(lǐng)。虢國夫人搶先回答她：監(jiān)國就是替皇上主事。朝廷大事，皇上能做的，他都能做。楊國忠點頭說：是，是!就是。

　　楊國忠注視秦國夫人。她在發(fā)呆。他想起虢國夫人說秦國夫人一輩子弄不懂幾件事這句話，決定專門為她解釋一番。但他說話時看著她們?nèi)齻€人。你們知道，太子跟楊家什么關(guān)系?他把楊家當(dāng)成死敵!唉!只恨當(dāng)初我跟李林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把他廢掉!多年來，他一直等待機會除掉我們。他在一些人眼前罵我們跋扈，實際上是恨我們妨礙他繼承皇位。要知道，如果沒有楊家，李林甫一死皇上就會傳位給他。你們想，人家天天盼著做皇上，盼到如今頭發(fā)都快掉光了，你楊家當(dāng)了攔路虎，人家心里能不恨?恨之入骨啊!讓他監(jiān)國，不用說，他頭一件事就是換丞相___ 讓韋見素把我換下去：接著就是弄出一幫人來讒謗貴妃，把她打進冷宮：再接著就是網(wǎng)織罪名，誅殺諸楊，逼迫皇貴妃賜死。你們想一想，到了那時候，我們楊家兄妹要想避免人頭落地，只怕是難上加難了。……韋見素這老東西，當(dāng)初就是他，把我跟李林甫謀劃廢太子的事透露給太子。你們想，太子能不倚重他么?他說到這里，慢慢抬起頭來。他看到，他這一番話說得三位國夫人全傻了眼：她們的眼神全變成剛剛出洞就聽見貓叫的幼鼠才有的那種眼神。他滿意了。他咽了口唾沫，泛動著豆粒似的水貂眼，接著說：事到如今，辦法只有一個：你們?nèi)齻€，立即去找貴妃，把情勢利害向她講清楚___ 讓她跟你們一起去見皇上，務(wù)必說服皇上廢掉親征詔!要記住，你們的辦法就是一個字____ 哭!像申包胥哭秦庭一樣往死里哭，直哭到皇上心軟，把事情擱起來。事不宜遲，你們趕緊到貴妃私邸去見貴妃。千萬別忘了，這是生死關(guān)頭，生死關(guān)頭!

　　貴妃和三位國夫人到勤政殿見皇上，己是黃昏時分?；噬显谝粯堑奈鞔跋?，在一個距離擦得锃亮的紫銅火爐很近的座床上，正斜欠著身子讀一份奏表，聽太監(jiān)稟報貴跟三位國夫人來覲見，真是大喜過望，立即放下手里的東西站起來歡迎她們?？墒钱?dāng)她們走近他，他發(fā)現(xiàn)她們美麗的眼睛底下都橫著一道白白的亮線。八只美麗的眼睛都帶著淚!他的頭微微仰了一下，隨即給她們讓座：

　　三位姨，請隨便坐!玉環(huán)，你也坐!……咦?這是怎么啦?怎么不坐呀?

　　平時，這四個女人當(dāng)中的任何一個，見皇上時都是免跪的。這次她們就像拘謹(jǐn)?shù)泥l(xiāng)婆子，齊齊給他跪了下來。他料定其中必有緣故，索性斂容歸座，和藹地然而鄭重地命令道：

　　玉環(huán)，講!

　　貴妃說;圣上春秋已高，為何非要親征不可呢?

　　皇上陡然一驚。但仍帶笑說道：貴妃啊!這是國事，卿不該過問，不是么?

　　貴妃說;臣妾入宮多年，從不干預(yù)國事。但圣上親征，難道全是國事么?關(guān)系國家的一半，臣妾決不過問，關(guān)系巨妾的一半，巨妾也不能過問么?

　　噢?哪一半關(guān)系到你貴妃呀?

　　圣上龍體的安危。

　　嗬嗬!原來如此，玉環(huán)哪.你過慮嘍!

　　圣上親臨沙場，怎保萬無一失：再說圣上離開京師，圣上背后會有三個不保，也與巨妾相關(guān)。

　　三個不保?什么三個不保?哪三個不保?

　　圣上一旦遠離京師，能保臣妾不受讒傍么?能保丞相不被罷黜么?能保楊家一門不被誅滅么?臣妾請圣上三思：圣上親征，投已身于危境，置諸楊于刀俎，這可是上上的選擇么?

　　這時跪在貴妃旁邊的三位國夫人顫巍巍喊了一聲：圣上啊!

　　圣上去年七夕說的話，千萬別忘了呀!

　　皇上站了起來。他離開座床踱了幾步，旋即回到原處坐下。他把臉轉(zhuǎn)向珙爐，靜靜地思索。貴妃的話在他心中回響，漸漸地，他心中浮現(xiàn)出一張森冷的殘酷的臉，那是他的即將履行監(jiān)國重任的兒子____ 太子李亨。他知道，貴妃的話并非沒有理由，太子一旦大權(quán)在手，必定會削弱楊家威勢。太子跟楊國忠，還是李林甫活著的時候就結(jié)下了冤仇，這一點他心中有數(shù).但是李林甫死后，楊國忠揭發(fā)李林甫勾結(jié)阿布思謀叛使李林甫按罪巨改葬的事，對于消解太子跟楊國忠的舊怨總該是有益的吧!想不到雙方至今還這樣互為水火!怎么辦呢?怎么辦呢?他把臉轉(zhuǎn)向面前跪著的四個女人，那張森冷的，殘酷的臉竟然跟四張對他仰著的涂滿淚水的女人的臉交疊在一起!他猶豫起來，喃喃地說：

　　那怎么辦呢?詔書已經(jīng)下了。

　　話音剛落貴妃立即到著雙膝挪到他的腳下，緊緊抱住他的一條腿，舉起濕糊糊的臉慘切地喊起來：巨妾知道圣上詔書已下，也知道讓圣上廢詔是什么罪過。巨妾今天見圣上，已經(jīng)做好必死的準(zhǔn)備：愿以圣上賜死詔，換回圣上親征詔，說到這里，從懷里取出一包黃土攤在地上，俯下臉去滿滿地吞了一口：然后舉起淚花花的臉望著皇上，灰黃的泥汁從咀角流了出來。

　　皇上一下子傻了!他壓根沒想到，這個天仙般的女人會用這樣一種震懾人心的決死精神要他廢掉剛剛頒下的兩道詔書____ 而這兩道詔書又關(guān)系到大唐國脈的存亡!他顫抖起來。他的顫抖越來越難以自禁。忽然，他向侍立在墻角的太監(jiān)大吼;

　　怎么，看熱鬧么?快快，快，快，水!

　　……

　　幾天后，史官在皇上"起居注"上寫道;……貴妃銜土請命，親征事寢。

　　所謂親征事寢，就是說親征的事，不提了，太子監(jiān)國的事，自然也就擱置起來。

　　貴妃一句話把虢國夫人噎了回去。屋里氣氛緊張起來，虢國夫人的扇子減弱了對胸脯的拍打。韓國夫人的扇子也停止了往脖子里灌風(fēng)。其實貴妃只是對虢國夫人賭氣，內(nèi)心里卻知道楊國忠此次又讓楊家姐妹去見皇上，到底由于什么緣故。她把臉轉(zhuǎn)向裴柔，問道：嫂，這些日子我對外頭的事全無所知，沒有任何人告訴我任何事情。剛才高力士來傳皇上的話，還說叫我一切放心?？磥砦沂敲稍诠睦锪恕Ｉ?，這次我兄長叫我們?nèi)ヒ娀噬?，為了什?出了什么事?我兄長是怎么說的?請你原原本本跟我講。

　　裴柔把扇子從背后抽回來，輕輕往臉上扇著風(fēng)，那兩只望著貴妃的大眼睛像打拍子一樣眨動，她腆了腆下唇潤了一下門齒，不緊不慢地講述起來：你哥說，初八，哥舒翰二十萬大軍在靈寶西原桃林一帶全軍覆沒。初九，潼關(guān)丟失。京師情勢一下子兇險起來，京師缺兵，從潼關(guān)到京師又無遮無攔!初十，就是昨天，皇上問你哥怎么辦?你哥向皇上進言遷駕成都。你哥說，皇上已應(yīng)充他的奏請，只是看起來還有些遲疑不決。你哥叫我們?nèi)齻€來求妹妹，再去皇上跟前勸一勸。貴妃問道：嫂，東宮方面的情形，我哥說過什么沒有?裴柔說道：

　　你哥說，昨天后晌，他在勤政殿跟圣上商量遷駕成都的事，發(fā)現(xiàn)皇上說話有些猶豫?；噬险f，朝廷遷到成都，秦嶺以北，淮河以北，各路平賊官軍，他們的主心骨又在哪里呢?你哥思謀：這也是太子要說的話!他怕皇上經(jīng)不起太子勸說，改變了幸蜀的主意。出了勤政殿，他在一個小太監(jiān)身上花了五十兩銀子，叫他留心皇上晚膳后都有誰去覲見，今天一大早你哥進宮，那個小太監(jiān)告訴他說，昨天上燈以后，太子和東宮大太監(jiān)李輔國進了勤政殿，一晚上沒有出來。你哥見了皇上，皇上吩咐你哥去大明宮召集群臣議事，商量眼下時局對策。你哥到了大明宮，大巨們?nèi)疾谎圆徽Z，你哥對他們講：早在幾年前就跟皇上說過安祿山會反。時下局面.宰相沒責(zé)任，他從大明宮返回興慶宮，小太監(jiān)告訴他：塊晌午的時候.太子跟李輔國離開勤政殿往北去，準(zhǔn)是從西門上回了東宮。你哥回到家，跟我細細說了一遍，飯都沒顧上吃，就打發(fā)我們?nèi)齻€姐妹來這里找妹妹。裴柔這個女人胸?zé)o點墨，記性卻極好，她把楊國忠對她說的話全記住了，此時對貴妃復(fù)述，有根有葉，紋絲不亂，她最后說：你哥說，為了讓皇上不改變幸蜀的主意，求妹妹再進宮力勸。你哥說了，叫我替他給妹妹跪下，說是他親自求你。

　　說著，她的滾圓的胖手放下扇子，提起寬大的裙幅笨拙地咕咚一聲跪了下來。貴妃見狀，急忙搶前一步，像抱糧包一樣吃力地把她攙扶起來.一面埋怨：嫂，看你，還叫不叫我活啦?

　　三個女人忍著焦急陪著貴妃沉默。剛才裝柔的講述，在貴妃心中攪騰起一團一團的黑霧____ 天哪，太子在勤政殿一夜未出!皇上商議大事已經(jīng)甩開了楊國忠!楊國忠已經(jīng)喪失了勸說皇上的勇氣和自信!大波涌動的地面，黑鬼一樣顛顛晃晃的終南山，不祥的征兆接踵而至，在事，在夢，險象環(huán)生!她不禁想起去年七夕她和皇上長生殿立誓的情景，想起當(dāng)時她對皇上的誓言怎樣地一面心懷感激一面又半信半疑，想起她當(dāng)時對皇上說的一句話____ 承平未肯離須臾，電駭雷驚成水訣。啊啊，那句話中預(yù)見的事實，不是正在咕咕隆隆地走近來么?她感到自己不是處在暑熱熏蒸之中。她感到自己正呆在冰窖里面，用抖動的牙齒咬著下唇。她感到有一股寒氣從她的脊椎骨中向外彌散。她壓抑不住心中的戰(zhàn)栗，她的神志迷亂起來，在她微微攢起的眉頭下面，她的兩只眼睛呆滯無神。她的贓飾著翠鈾的額頭上滲出了冷汗。

　　兩位國夫人和裴柔惶惑不解地看著她，等待她開口說話。

　　但是她們等來的不是跟兩位國夫人一起進宮的允諾，她們等來的是夢囈。

　　去成都，去成都，冰炭就可以……同爐?去成都，水火……就可以相容?就算他答應(yīng)了……去成都，太子……能跟楊家……一起去么?楊家能跟太子……一起去么?他去不去成都，對楊家……都一樣，他要傳位，兩年前就跟我說過。楊家到不了成都，到不了……到不了……忽然她兩眼盯著裴柔，問道：嫂，今天響午，皇上打發(fā)高力士來芙蓉苑傳旨，說不叫我入宮覲見。今天我就不去了，你回去告訴我兄長，從現(xiàn)在起，無論做什么事，不要獨往獨來，出門要帶劍，時時注意防身。你們姐妹兩個，她轉(zhuǎn)向兩位國夫人，去見一見皇上吧!要走就快點走，天不早了。

　　她忘了她是怎樣從芙蓉苑的西大門把裴柔和兩位國夫人送走的。當(dāng)她的神志稍稍鎮(zhèn)定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曲江池西水汊北岸的一片草地上。西大門就在她右手不遠處，覆蓋著金黃釉瓦的門樓下面朱門緊閉，門外羽林軍的咳嗽聲聽得很清楚。她的影子___ 忠實的紅桃姑娘打著水綠色的遮陽傘站在她的身后。

　　她臉朝水面站著，如一尊肅的女神，而她胸中卻是異常煩亂。她感到，在她身上，每一根血管里都像爬動著米蟲一樣爬動著不安。她感到自己就像站在泥潭的一塊草皮上，這塊草皮已經(jīng)忽悠忽悠迸開裂縫，黑色的水泡正從裂縫里往外冒。她感到在她胸腔頂部，一只灼燙的手抓著她的心狠勁地往上揪。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心上有一只大眼睛驚惶回顧。她痛苦地乘受著。不，她不能痛苦地承受。她必須把痛苦的承受變成麻木的承受。于是她沉緩地調(diào)息，徐徐消化她眼前的自然界。一股甜絲絲的水腥氣混雜著各種野草的香氣輕軟地罩住了她。

　　太陽已經(jīng)從西面，從聳出曲池坊的一溜南北排開的，林木層疊的土陵背后，把一片巨大的涼蔭投射到水面上?；\罩在涼蔭里的荷葉，荷花，像豆油燈一樣開著小黃花的浮萍，像落滿蠶蛾一樣開著小白花的慈姑，在鋪滿菅草的岸邊雜亂生長的苦艾，薄荷.荊芥，野莧，小薊和菌陳高蒿，它們因為擺脫了烈日曝曬顯得一派悠閑。蟬聲稀疏下來，鳥雀喧聲四起，默無聲息的大蜻蜓幽魂似的倏然來去，口中叼著小魚的沙鷗扇著雪白的翅膀從眼前一閃而過。在說不準(zhǔn)地方的荷葉底下，一只老蟾蜍冷不丁地像刮木頭似的叫了一聲：咯。她在吸氣時啟動意念，讓這樣的眼前景物化作空明的錦束，隨著氣息緩緩進入體內(nèi)，又讓那錦束化作一只錦篦，在呼氣向下梳動，由顛頂?shù)叫馗?，到兩足，到地下。每呼吸一次，這個過程都要重復(fù)一次。這是早些年皇上的妹妹玉真公主在翠華山道觀傳授她的道家女子功法，名叫錦篦功。她按照規(guī)定做完九九八十一次，感到通體虛清，憂，苦，犋，悄然散盡，精神得到了澡雪。然而她同時感到，在她胸膛里，那只灼熱的手雖然不再灼熱，卻仍然有力地揪摔著她的心：她心上的那只惶顧的眼睛，雖然停止了惶顧，卻仍然麻木地睜開著。于是她趁熱打鐵，加練佛家內(nèi)觀功。這是大云寺高僧贊上人所授，是一種直達常寂的功法，她的雙手在丹田做好手?。鹤笳瓢卜旁谟艺粕希瑑蓚€拇指相拄。她雙眼微閉，定念于兩眉之間。她徐徐調(diào)息，在虛寂中內(nèi)觀本心，漸漸地，她看出自己胸腔里揪摔著她的心的那只手，在頻頻地顫抖：那手心上有魔障凝結(jié)。她悟到：是生的欲望使她臨難生懼!她繼續(xù)守待虛寂，似有期待又全無期待。忽然，她的直指自心的內(nèi)視的眼睛，看到幽冥之中一道強光白燦燦閃了一下，接著，出現(xiàn)一朵碩大的白蓮花的花苞。那花苞從頭頂入體，在胸腔間停駐，向那只緊緊攥著的大手慢慢張開。它光芒四射，濃郁的香氣散入臟腑和周身血液。定眼再看，徵笑的佛盤坐在白蓮花上。啊嘛呢叭咪_____ 啊，白蓮花上的佛呀!她心中默念了一句，仍然守定虛寂，巋然不動，任大花充分張開。燦爛的光充脹她的胸，她的腹，她的周身。白蓮花，白蓮花上的佛，在燦爛輝煌光中慢慢消失。一個聲音突然在胸間回蕩：愿以圣上賜死詔，換回圣上親征詔!這聲音一遍一遍出現(xiàn)，而且越來越宏大，越激烈，最后變成驚天動地的吶喊。她頓然大悟!她悟到，事到如今，必須拋棄生的欲念，橫豎抱定一個死字，才能蕩盡本心的畏懼，求得徹底的解脫。啊啊!此心本是空寂之所，孽體何為大幻之媒，這時她看到，她通體都是光，無數(shù)金光向四外攢射.揪在她心上的那只手慢慢松開，她的心倏地落了下來，她心上那只眼睛終于輕輕地合上。

　　她睜開了眼晴。

　　這時候整個曲江池全苫在濃重的陰影之中。正東和正南，杜陵和樂游原的丘頂上還逗留著橘紅色的殘照，她扭身看紅桃，一只紅蜻蜓從她的步搖上騰地飛開。紅桃還舉著遮陽傘站著不動。

　　哎呀，癡女子，啥時候啦，傘還打著?

　　奴婢害怕把它驚跑了呢!

　　它一直在我頭上落著么?

　　是的。走吧，回去，她一邊移步，一邊用左手搭著紅桃的后背，低聲，說：那頓飯，叫太監(jiān)們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