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人生哲理文章(2)
周國平人生哲理文章:平淡的境界
一
很想寫好的散文,一篇篇寫,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竟積了厚厚一摞。這樣過日子,倒是很愜意的。至于散文怎么算好,想來想去,還是歸于"平淡"二字。
以平淡為散文的極境,這當然不是什么新鮮的見解。蘇東坡早就說過"寄至味于淡泊"一類的話。今人的散文,我喜歡梁實秋的,讀起來真是非常舒服,他追求的也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境界。不過,要達到這境界談何容易。"作詩無古今,惟造平淡難。"之所以難,我想除了在文字上要下千錘百煉的功夫外,還因為這不是單單文字功夫能奏效的。平淡不但是一種文字的境界。更是一種胸懷,一種人生的境界。
仍是蘇東坡說的:"大凡為文,當使氣象崢嶸,五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所謂老熟,想來不光指文字,也包含年齡閱歷。人年輕時很難平淡,譬如正走在上山的路上,多的是野心和幻想。直到攀上絕頂,領略過了天地的蒼茫和人生的限度,才會生出一種散淡的心境,不想再匆匆趕往某個目標,也不必再擔心錯過什么,下山就從容多了。所以,好的散文大抵出在中年之后,無非是散淡人寫的散淡文。
當然,年齡不能擔保平淡,多少人一輩子蠅營狗茍,死不覺悟。說到文人,最難戒的卻是賣弄,包括我自己在內。寫文章一點不賣弄殊不容易,而一有賣弄之心,這顆心就已經不平淡了。舉凡名聲、地位、學問、經歷,還有那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腸,都可以拿來賣弄。不知哪里吹來一股風,散文中開出了許多顧影自憐的小花朵。讀有的作品,你可以活脫看到作者多么知道自己多愁善感,并且被自己的多愁善感所感動,于是愈發(fā)多愁善感了。戲演得愈真誠,愈需要觀眾。他確實在想像中看到了讀者的眼淚,自己禁不住也流淚,淚眼朦朧地在稿子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好的散文家是旅人,他只是如實記下自己的人生境遇和感觸。這境遇也許很平凡,這感觸也許很普通,然而是他自己的,他舍不得丟失。他寫時沒有想到讀者,更沒有想到流傳千古。他知道自己是易朽的,自己的文字也是易朽的,不過他不在乎。這個世界已經有太多的文化,用不著他再來添加點什么。另一方面呢,他相信人生最本質的東西終歸是單純的,因而不會永遠消失。他今天所揀到的貝殼,在他之前一定有許多人揀到過,在他之后一定還會有許多人揀到。想到這一點,他感到很放心。
有一年我到云南大理,坐在洱海的岸上,看白云在藍天緩緩移動,白帆在藍湖緩緩移動,心中異常寧靜。這景色和這感覺千古如斯,毫不獨特,卻很好。那時就想,刻意求獨特,其實也是一種文人的做作。
活到今天,我覺得自己已經基本上(不是完全)看淡了功名富貴,如果再放下那一份"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虛榮心,我想我一定會活得更自在,那么也許就具備了寫散文的初步條件。
二
當然,要寫好散文,不能光靠精神涵養(yǎng),文字上的功夫也是缺不了的。
散文最講究味。一個人寫散文,是因為他品嘗到了某種人生滋味,想把它說出來。散文無論敘事、抒情、議論,或記游、寫景、詠物,目的都是說出這個味來。說不出一個味,就不配叫散文。譬如說,游記寫得無味,就只好算導游指南。再也沒有比無味的散文和有學問的詩更讓我厭煩的了。
平淡而要有味,這就難了。酸甜麻辣,靠的是作料。平淡之為味,是以原味取勝,前提是東西本身要好。林語堂有一妙比:只有鮮魚才可清蒸。袁中郎云:"凡物釀之得甘,炙之得苦,唯淡也不可造,不可造,是文之真性靈也。"平淡是真性靈的流露,是本色的自然呈現(xiàn),不能刻意求得。庸僧談禪,與平淡沾不上邊兒。
說到這里,似乎說的都是內容問題,其實,文字功夫的道理已經蘊含在其中了。
如何做到文字平淡有味呢?
第一,家無鮮魚,就不要宴客。心中無真感受,就不要作文。不要無病呻吟,不要附庸風雅,不要敷衍文債,不要沒話找話。尊重文字,不用文字騙人騙己,乃是學好文字功夫的第一步。
第二,有了鮮魚,就得講究烹調了,目標只有一個,即保持原味。但怎樣才能保持原味,卻是說不清的,要說也只能從反面來說,就是千萬不要用不必要的作料損壞了原味。作文也是如此。林語堂說行文要"來得輕松自然,發(fā)自天籟,宛如天地間本有此一句話,只是被你說出而已"。話說得極漂亮,可惜做起來只有會心者知道,硬學是學不來的。我們能做到的是謹防自然的反面,即不要做作,不要著意雕琢,不要堆積辭藻,不要故弄玄虛,不要故作高深,等等,由此也許可以逐漸接近一種自然的文風了。愛護文字,保持語言在日常生活中的天然健康,不讓它被印刷物上的流行疾患侵染和扭曲,乃是文字上的養(yǎng)身功夫。
第三,只有一條鮮魚,就不要用它熬一大鍋湯,沖淡了原味。文字貴在凝練,不但在一篇文章中要盡量少說和不說廢話,而且在一個句子里也要盡量少用和不用可有可無的字。文字的平淡得力于自然質樸,有味則得力于凝聚和簡練了。因為是原味,所以淡,因為水分少,密度大,所以又是很濃的原味。事實上,所謂文字功夫,基本上就是一種刪除廢話廢字的功夫。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談到普希金的詩作時說:"這些小詩之所以看起來好像是一氣呵成的,正是因為普希金把它們修改得太久了的緣故。"梁實秋也是一個極知道割愛的人,所以他的散文具有一種簡練之美。世上有一揮而就的佳作,但一定沒有未曾下過錘煉功夫的文豪。靈感是石頭中的美,不知要鑿去多少廢料,才能最終把它捕捉住。
如此看來,散文的藝術似乎主要是否定性的。這倒不奇怪,因為前提是有好的感受,剩下的事情就只是不要把它損壞和沖淡。換一種比方,有了真性靈和真體驗,就像是有了良種和肥土,這都是文字之前的功夫,而所謂文字功夫無非就是對長出的花木施以防蟲和剪枝的護理罷了。
周國平人生哲理文章:幸福的悖論
一
把幸福作為研究課題是一件冒險的事。"幸福"一詞的意義過于含混,幾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稱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向往的境界又是多么不同。哲學家們提出過種種幸福論,可以擔保的是,沒有一種能夠為多數人所接受。至于形形色色所謂幸福的"秘訣",如果不是江湖騙方,也至多是一些老生常談罷了。
幸福是一種太不確定的東西。一般人把愿望的實現(xiàn)視為幸福,可是,一旦愿望實現(xiàn)了,就真感到幸福么?薩特一生可謂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兩件事,愛情的美滿和事業(yè)的成功,他幾乎都毫無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卻說:"生活給了我想要的東西,同時它又讓我認識到這沒多大意思。不過你有什么辦法?"
所以,我對一切關于幸福的抽象議論都不屑一顧,而對一切許諾幸福的翔實方案則簡直要嗤之以鼻了。
最近讀莫洛亞的《人生五大問題》,最后一題也是"論幸福"。但在前四題中,他對與人生幸福密切相關的問題,包括愛情和婚姻,家庭,友誼,社會生活,作了生動透剔的論述,令人讀而不倦。幸福問題的討論歷來包括兩個方面,一是社會方面,關系到幸福的客觀條件,另一是心理方面,關系到幸福的主觀體驗。作為一位優(yōu)秀的傳記和小說作家,莫洛亞的精彩之處是在后一方面。就社會方面而言,他的見解大體是肯定傳統(tǒng)的,但由于他體察人類心理,所以并不失之武斷,給人留下了思索和選擇的余地。
二
自古以來,無論在文學作品中,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愛情和婚姻始終被視為個人幸福之命脈所系。多少幸?;虿恍业泥皣@,都緣此而起。按照孔德的說法,女人是感情動物,愛情和婚姻對于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即使是行動動物的男人,在事業(yè)上獲得了輝煌的成功,倘若在愛情和婚姻上失敗了,他仍然會覺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這個人們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領域里,卻很少有人敢于宣稱自己是真正幸福的。誠然,熱戀中的情人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寵兒,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熱戀的機遇,有許多人一輩子也沒有品嘗過個中滋味。況且熱戀未必導致美滿的婚姻,婚后的失望、爭吵、厭倦、平淡、麻木幾乎是常規(guī),終身如戀人一樣繾綣的夫妻畢竟只是幸運的例外。
從理論上說,每一個人在異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個最佳對象,一個所謂的"惟一者"、"獨一無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詩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這樣兩個人相遇的幾率差不多等于零。如果把幸福寄托在這相遇上,幸福幾乎是不可能的。不過,事實上,愛情并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并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緣。正如莫洛亞所說:"如果因了種種偶然(按:應為必然)之故,一個求愛者所認為獨一無二的對象從未出現(xiàn),那么,差不多近似的愛情也會在另一個對象身上感到。"期待中的"惟一者",會化身為千百種形象向一個渴望愛情的人走來。也許愛情永遠是個謎,任何人無法說清自己所期待的"惟一者"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只有到了墮入情網,陶醉于愛情的極樂,一個人才會驚喜地向自己的情人喊道:"你就是我一直期待著的那個人,就是那個惟一者。"
究竟是不是呢?
也許是的。這并非說,他們之間有一種宿命,注定不可能愛上任何別人。不,如果他們不相遇,他們仍然可能在另一個人身上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惟一者"。然而,強烈的感情經驗已經改變了他們的心理結構,從而改變了他們與其他可能的對象之間的關系。猶如經過一次化合反應,他們都已經不是原來的元素,因而不可能再與別的元素發(fā)生相似的反應了。在這個意義上,一個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震撼心靈的愛情,而且只有少數人得此幸遇。
也許不是。因為"惟一者"本是癡情的造影,一旦癡情消退,就不再成其"惟一者"了。莫洛亞引哲學家桑塔耶那的話說:"愛情的十分之九是由愛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愛的對象。"凡是經歷過熱戀的人都熟悉愛情的理想化力量,幻想本是愛情不可或缺的因素。太理智、太現(xiàn)實的愛情算不上愛情。最熱烈的愛情總是在兩個最富于幻想的人之間發(fā)生,不過,同樣真實的是,他們也最容易感到幻滅。如果說普通人是因為運氣不佳而不能找到意中人,那么,藝術家則是因為期望過高而對愛情失望的。愛情中的理想主義往往導致拜倫式的感傷主義,又進而導致縱欲主義,唐璜有過一千零三個情人,但他仍然沒有找到他的"惟一者",他注定找不到。
無幻想的愛情太平庸,基于幻想的愛情太脆弱,幸福的愛情究竟可能嗎?我知道有一種真實,它能不斷地激起幻想,有一種幻想,它能不斷地化為真實。我相信,幸福的愛情是一種能不斷地激起幻想、又不斷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實。
三
愛情是無形的,只存在于戀愛者的心中,即使人們對于愛情的感受有千萬差別,但在愛情問題上很難作認真的爭論?;橐鼍筒煌耍驗樗怯行蔚纳鐣贫?,立廢取舍,人是有主動權的。隨著文明的進展,關于婚姻利弊的爭論愈演愈烈。有一派人認為婚姻違背人性,束縛自由,敗壞或扼殺愛情,本質上是不可能幸福的。莫洛亞引婚姻反對者的話說:"一對夫婦總依著兩人中較為庸碌的一人的水準而生活的。"此言可謂刻薄。但莫洛亞本人持贊成婚姻的立場,認為婚姻是使愛情的結合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惟一方式。只是他把藝術家算作了例外。
在擁護婚姻的一派人中,對于婚姻與愛情的關系又有不同看法。兩個截然不同的哲學家,尼采和羅素,都要求把愛情與婚姻區(qū)分開來,反對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而主張婚姻以優(yōu)生和培育后代為基礎,同時保持婚外愛情的自由。法國哲學家阿蘭認為,婚姻的基礎應是逐漸取代愛情的友誼。莫洛亞修正說:"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誼必得與愛情融和一起。"也許這是一個比較令人滿意的答案。愛情基于幻想和沖動,因而愛情的婚姻結局往往不幸。但是,無愛情的婚姻更加不幸。僅以友誼為基礎的夫婦關系誠然彬彬有禮,但未免失之冷
靜。保持愛情的陶醉和熱烈,輔以友誼的寬容和尊重,從而除去愛情難免會有的嫉妒和挑剔,正是加固婚姻的愛情基礎的方法。不過,實行起來并不容易,其中誠如莫洛亞所說必須有誠意,但單憑誠意又不夠。愛情僅是感情的事,婚姻的幸福卻是感情、理智、意志三方通力合作的結果,因而更難達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此話也可解為:千百種因素都可能導致婚姻的不幸,但沒有一種因素可以單獨造成幸福的婚姻。結婚不啻是把愛情放到瑣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經受考驗。莫洛亞說得好,準備這樣做的人不可抱著買獎券僥幸中頭彩的念頭,而必須像藝術家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那樣,具有一定要把這部艱難的作品寫成功的決心。
四
兩性的天性差異可以導致沖突,從而使共同生活變得困難,也可以達成和諧,從而造福人生。
尼采曾說:"同樣的激情在兩性身上有不同的節(jié)奏,所以男人和女人不斷地發(fā)生誤會。"可見,兩性之間的和諧并非現(xiàn)成的,它需要一個彼此接受、理解、適應的過程。
一般而論,男性重行動,女性重感情,男性長于抽象觀念,女性長于感性直覺,男性用剛強有力的線條勾畫出人生的輪廓,女性為之抹上美麗柔和的色彩。
歐洲婦女解放運動初起時,一幫女權主義者熱情地鼓動婦女走上社會,從事與男子相同的職業(yè)。愛倫凱女士指出,這是把兩性平權誤認作兩性功能相等了。她主張女子在爭得平等權利之后,回到丈夫和家庭那里去,以自由人的身份從事其最重要的工作--愛和培育后代?,F(xiàn)代的女權主義者已經越來越重視發(fā)展女子天賦的能力,而不再天真地孜孜于抹平性別差異了。
女性在現(xiàn)代社會中的特殊作用尚有待于發(fā)掘。馬爾庫塞認為,由于女性與資本主義異化勞動世界相分離,因此她們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比男子更人性化。的確,女性比男性更接近自然,更扎根于大地,有更單純的、未受污染的本能和感性。所以,莫洛亞說:"一個純粹的男子,最需要一個純粹的女子去補充他……因了她,他才能和種族這深切的觀念保持恒久的接觸。"又說:"我相信若是一個社會缺少女人的影響,定會墮入抽象,墮入組織的瘋狂,隨后是需要專制的現(xiàn)象……沒有兩性的合作,決沒有真正的文明。"在人性片面發(fā)展的時代,女性是一種人性復歸的力量。德拉克羅瓦的名畫《自由引導人民》,畫中的自由神是一位袒著胸脯、未著軍裝、面容安詳的女子。歌德詩曰:"永恒之女性,引導我們走。"走向何方?走向一個更實在的人生,一個更人情味的社會。
莫洛亞可說是女性的一位知音。人們常說,女性愛慕男性的"力",男性愛慕女性的"美"。莫洛亞獨能深入一步,看出:"真正的女性愛慕男性的'力',因為她們稔知強有力的男子的弱點。""女人之愛強的男子只是表面的,且她們所愛的往往是強的男子的弱點。"我只想補充一句:強的男子可能對千百個只知其強的崇拜者無動于衷,卻會在一個知其弱點的女人面前傾倒。
五
男女之間是否可能有真正的友誼?這是在實際生活中常常遇到、常常引起爭論的一個難題。即使在最封閉的社會里,一個人戀愛了,或者結了婚,仍然不免與別的異性接觸和可能發(fā)生好感。這里不說泛愛者和愛情轉移者,一般而論,一種排除情欲的澄明的友誼是否可能呢?
莫洛亞對這個問題的討論是饒有趣味的。他列舉了三種異性之間友誼的情形:一方單戀而另一方容忍;一方或雙方是過了戀愛年齡的老人;舊日的戀人轉變?yōu)橛讶?。分析下來,其中每一種都不可能完全排除性吸引的因素。道德家們往往攻擊這種"雜有愛的成分的友誼",莫洛亞的回答是:即使有性的因素起作用,又有什么要緊呢!"既然身為男子與女子,若在生活中忘記了肉體的作用,始終是件瘋狂的行為。"
異性之間的友誼即使不能排除性的吸引,它仍然可以是一種真正的友誼。蒙田曾經設想,男女之間最美滿的結合方式不是婚姻,而是一種肉體得以分享的精神友誼。拜倫在談到異性友誼時也贊美說:"毫無疑義,性的神秘力量在其中也如同在血緣關系中占據著一種天真無邪的優(yōu)越地位,把這諧音調弄到一種更微妙的境界。如果能擺脫一切友誼所防止的那種熱情,又充分明白自己的真實情感,世間就沒有什么能比得上做女人的朋友了,如果你過去不曾做過情人,將來也不愿做了。"在天才的生涯中起重要作用的女性未必是妻子或情人,有不少倒是天才的精神摯友,只要想一想貝蒂娜與歌德、貝多芬,梅森葆夫人與瓦格納、尼采、赫爾岑、羅曼•羅蘭,莎樂美與尼采、里爾克、弗洛伊德,梅克夫人與柴可夫斯基,就足夠了。當然,性的神秘力量在其中起著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區(qū)別只在于,這種力量因客觀情境或主觀努力而被限制在一個有益無害的地位,既可為異性友誼罩上一種為同性友誼所未有的溫馨情趣,又不致像愛情那樣激起一種瘋狂的占有欲。
六
在經過種種有趣的討論之后,莫洛亞得出了一個似乎很平凡的結論:幸福在于愛,在于自我的遺忘。
當然,事情并不這么簡單??档略浱岢隼硇悦媾R的四大二律背反,我們可以說人生也
面臨種種二律背反,愛與孤獨便是其中之一。莫洛亞引用了拉伯雷《巨人傳》中的一則故事。巴奴越去向邦太葛呂哀征詢關于結婚的意見,他在要不要結婚的問題上陷入了兩難的困境:結婚吧,失去自由,不結婚吧,又會孤獨。其實這種困境不獨在結婚問題上存在。個體與類的分裂早就埋下了沖突的種子,個體既要通過愛與類認同,但又不愿完全融入類之中而喪失自身。絕對的自我遺忘和自我封閉都不是幸福,并且也是不可能的。在愛之中有許多煩惱,在孤獨之中又有許多悲涼。另一方面呢,愛誠然使人陶醉,孤獨也未必不使人陶醉。當最熱烈的愛受到創(chuàng)傷而返諸自身時,人在孤獨中學會了愛自己,也學會了理解別的孤獨的心靈和深藏在那些心靈中的深邃的愛,從而體味到一種超越的幸福。
一切愛都基于生命的欲望,而欲望不免造成痛苦。所以,許多哲學家主張節(jié)欲或禁欲,視寧靜、無紛擾的心境為幸福。但另一些哲學家卻認為拼命感受生命的歡樂和痛苦才是幸福,對于一個生命力旺盛的人,愛和孤獨都是享受。如果說幸福是一個悖論,那么,這個悖論的解決正存在于爭取幸福的過程之中。其中有斗爭,有苦惱,但只要希望尚存,就有幸福。所以,我認為莫洛亞這本書的結尾句是說得很精彩的:"若將幸福分析成基本原子時,亦可見它是由斗爭與苦惱形成的,惟此斗爭與苦惱永遠被希望所挽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