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故事隨筆：雪花在路上行走

生活故事隨筆：雪花在路上行走

　　一

　　爹牽牛喝水時，天上的云凍得咯吱咯吱響。

　　陰沉的光里，牛腆著肚子喝了幾口水，又抬頭望天，天板結(jié)得能捏出水來。一瞬，牛的瞳孔里出現(xiàn)了一朵雪花，然后慢悠悠的往下落。此刻，村莊里的風(fēng)全熄了，鳥也關(guān)閉了聲音。天地間，一片靜穆。雪花，悄然而來，像上帝寄往人間的信箋。

　　牛興奮著，搖了下尾巴，又豎起耳朵，聽——覺得雪花里隱含了一些深意。可豎起耳朵的那一刻，突然一陣腹脹，感覺要臨盆了。

　　雪花，正沿著自己的路徑行走，一點(diǎn)也不慌張。我站在地坪上仰頭伸手去接，卻差了一段距離?？磥?，雪花也有自己的個性。

　　二

　　雖雪，空氣卻還溫暖，看得出一個村莊的質(zhì)量——隱隱聽見炊煙的流動聲和娃兒們的歡樂。爹的呼吸也很明顯，與雪的氣息糾纏一起，在空氣里一寸一寸的移。

　　他牽著牛往回走，朝著地坪的方向走。并且，把目光呈直線射過來，向我的身體上砸。咣當(dāng)。一不留神便破碎了，撒了一地。我在地坪上望著雪花翻飛的樣子，興奮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差點(diǎn)忘記了爹的存在。爹收了目光，把嗓門拉得很寬很長，聲音從喉嚨里跑出來，化為了一個大吼：去屋里烤火。那個“火”字甩得短而有力，像扔出的一塊石頭。堅(jiān)硬的嗓音在空氣里游走，把火塘里的柴火也擦亮了，嗶嗶剝剝的聲響，一如燃燒的音樂。溫暖中透著不少質(zhì)感和節(jié)奏。進(jìn)門烤了一會，身上熱起來，心卻仍在屋外。半晌，起身去不遠(yuǎn)的后院撒尿。后院有個茅廁，空蕩蕩的，上了點(diǎn)年紀(jì)。尤其這深冬的傍晚，顯得更加清冷，儼如寂寞占據(jù)了人的胸腔。我家的茅廁與鄰居僅一窗之隔，隨便一望，就能看見里面的動靜。貼著花格杉窗慢慢走，把耳朵一張，忽然聽見隔壁有人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呻吟。確切地說，只呻沒吟。這家伙是個跛子，山跛子。全村子的人，誰都認(rèn)識的。我把眼睛轉(zhuǎn)著彎兒投下去，又看見他的臉呆滯著，嘴巴停在時間里，老半天才嚅動一下。這些跡象，表明還是個活物。可能，其三魂七魄中極小極小的一部分還在體內(nèi)打著轉(zhuǎn)兒。吐出的氣息斷斷續(xù)續(xù)，仿佛隨時成為一個休止符。

　　跛子瘦得像塊臘肉。這樣子，把我嚇了一跳。真沒想到，幾天沒見竟成了這等鬼樣。

　　梅溪沿岸，咱中門李是個大屋場，不僅田寬畈大，而且人口眾多，隨便一抓便一大把。一個喔嗬，就能把門前的溪水喚動。盡管個個壯實(shí)孔武，卻極少有文化，上了點(diǎn)年紀(jì)的人，大多只會寫各自的名字，甚至有人連自個兒的姓名也寫得像雞爪子畫的，比如我爹便是這樣。整個村子算來算去，把指頭掐麻，就山跛子有點(diǎn)文化。恰恰因?yàn)轷耍肿x了幾年私塾，便就坡下驢當(dāng)了會計(jì)，管著一村子的工分。這家伙與我爹打鄰居，相住了幾十年，我卻很少看見他與我爹有啥往來，更難得說上幾句話。鄉(xiāng)諺說，同船過渡三百年所修。何況還是鄰居呢。我看，他們之間肯定有著太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倒是山跛子沒攤上病時，經(jīng)?？匆娝诒贝爸?，慢條斯理地?fù)苤惚P。一只枯樹枝般的手，伸在桌前，卷曲著拇指與食指把一個個珠黑閃亮的珠子撥得剝嚨剝嚨響。他的算盤打得很純熟，閉著眼難以出錯。據(jù)說哪惶放在腦殼上打，一點(diǎn)也不馬虎。我爹說，這才叫本事，骨子硬扎。盡管如此，但他的目光很冷，射出的光像把刀子，散發(fā)出的寒氣一丈開外能感覺得到。這情狀，多少讓人有些恐怖，尤其我這樣的娃兒更加害怕。恰巧，那個冬天的下午，我從杉窗下路過，與他的眼睛一撞。砰!刺得我矮了半截。

　　又一天早晨，爹坐在大門口用鍘刀鍘著牛草，吱吱咔咔的鍘草聲和好聞的草香流了一地，讓不遠(yuǎn)的牛兒也饞得不行。趁著空閑，我下意識地向爹靠近，并把嘴巴用力一努問，隔壁的跛子為啥這么冷?讓人見了打冷戰(zhàn)。爹白了我一眼，拋來一句——細(xì)伢兒別多嘴，讀書!我被搶白了一頓，只好退到一邊。不過，卻聽見爹在自言自語：眼冷手枯，心狠哪，命不長啊!這話從爹的口里溜出來，肯定是無心的。而我聽得很仔細(xì)，并一下入了腦筋。起初以為爹在亂說，可沒多久，還真應(yīng)驗(yàn)了。那年我剛滿七歲，時令一下躥進(jìn)了冬天。那個冬天，村子里的風(fēng)把雪花招了過來，一片，一片，又一片，接二連三不停地飄落，遠(yuǎn)遠(yuǎn)近近有了一種夢幻之美。而跛子的窗戶下正忙于年終結(jié)算，算盤打得嘩啦作響，漾成一種冬天特有的味道。結(jié)算是個充滿誘惑的詞。對于村人來說，即使狹小的窗子流出來的氣息也是溫暖的。還別說，忙了一年，誰不希望過個象樣的年呢?

　　我娘更看重這個。那天下午，我看見她在廚房里忙進(jìn)忙出，干活兒的節(jié)奏比平時還快，嘴角邊漾出一抹不可知的笑。顯然，帶著一分激動，也夾雜了一絲緊張?？蓻]多久，她的興奮換來的是當(dāng)頭一瓢冷水，潑得她暈頭轉(zhuǎn)向——別人家的都滿打滿算，沒丁點(diǎn)兒疏漏。唯獨(dú)我家流血流汗忙了一年到頭，結(jié)果被跛子的算盤一撥，反成了超支戶。榜一張出，氣得我娘直跳腳，眼睛發(fā)綠。我看見娘沖了上午，腳一蹬，大罵跛子的良心被狗吃了，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壞種。我娘的罵聲鋪天蓋地，像一只只老鷹上下盤旋，憤怒的嘴張開著，啄得該死的家伙體無完膚。跛子招架不住，又羞又惱，不覺間也躥出了一股火，熊熊升騰，一下燒得他的臉和兩個耳朵通紅通紅的，像團(tuán)火燒云了。賊牯子手一指，吐一泡痰，嘴巴一卷，大罵：臭婆娘想翻天，啊!老子的算盤還會出錯，啊!……突然，又叭啦一響，一耳光把空氣擊得粉碎，也把我娘煽倒在地。那個飛雪的傍晚，我家的后院飄滿雪花一樣數(shù)不清的哀傷，連不遠(yuǎn)處的牛兒也投來一聲聲長哞，以示抗議。

　　雪花飄零?；蛟S，雪花帶來的不啻潔白的問侯。還有寡白的氣息。

　　三

　　后來終于明白山跛子的腳，是被人給打跛的。我爹說，人有失足，馬有失蹄，這都是命，上天早已安排好了的命運(yùn)。

　　那年春上，鄧婆橋的苕癩子一陣風(fēng)梭到中門李的后山，頸一縮，眼一乜，說如此如此。大意是，與山跛子一同去偷牛，偷了牛換幾個票子平半分。本來他是不去的，好歹讀了點(diǎn)“子曰詩云”，骨子里硬氣，何況私塾老先生曾說過智者不飲盜泉之水呢。可是，終于經(jīng)不起癩子的軟磨硬泡動搖了，動心了。說穿了，還是那句話：饑寒起盜心。想想也是，如今的日子過得實(shí)在太窄限了，總吃了上頓愁下頓，有時還揭不開鍋，一家老小全仰仗著他一副肩膀。況且他身個又瘦又小，耍個孑沒個子，要力氣沒力氣，不想點(diǎn)辦法還真不行。愣了老半天——那一刻，他在想倉廩實(shí)而知禮節(jié)，空著肚皮還談什么鳥臉皮呢?于是，牙一咬豁了出去。夜色忽明忽暗，天上閃著幾顆星子。這樣的夜色鋪在人間，注定有什么事情發(fā)生。

　　他是頭一次干這樣的勾當(dāng)，不免有些緊張，臠心咚咚直跳，快蹦到口里?？刹恢趺?，這樣的夜色和緊張的氣氛卻又讓他出奇地興奮，渾身每個毛細(xì)孔攢足了勁兒。那一剎那，他與癩子撕開了夜色，腳步兒嗖嗖的，一閃身溜進(jìn)了鄰村的牛欄。眼一掃，看見了那條壯實(shí)的牛，大腿兒、頸脖兒，牛角兒，全油光發(fā)亮。瞄一眼，便知這牛是上好的牛，不光力氣足，而且犁、耙、槳、翻等田地工夫樣樣拿得起放得下，是一等一的好牛啊。牛站在夜的時間里，嘴巴一張一嗡，還在反芻，似在反芻夜的幽暗與蒼涼。跛子彎下腰解散牛綯牽了就往外走，直把夜色弄得嘩啦直響。可萬沒料到牛卻站著不動，像釘了一顆鐵釘。這，讓他吃驚不小?；艁y中，又拽了下牛綯，仍沒拽動。牛站著，寸步不讓，木樁似的戳著。畜牲!忍不住罵了句。牛卻把他的話當(dāng)作耳邊風(fēng)，不作任何交代?？磥恚錾狭艘粭l前所未有的犟牛。此刻，牛把目光釘在跛子的臉上，似有一種威武不屈的硬勁。跛子也把目光緊盯在牛上，也有一股脾氣。一來二往，陷入了對峙。不用說，這是人與牛的較量，在用各自的體力和意志一決高下。彼此的眼睛相互瞪著，充溢出截然不同的情緒和想法。而這場對峙無法用時間計(jì)算，只有風(fēng)不停地掠過人與牛的眼睛，還有互不相讓的勁兒在比拼。

　　那是條通人性的牛，感覺味道不對，禁不住一聲長哞，顯然有著無限的憤怒與抗議，或許還有別的什么。癩子一見，覺得要出事，抽腳就跑，比老鼠還快。沒想這牛的放聲一哞，引來了一群漢子，氣體似的呼啦而至。不由分說，操起扁擔(dān)一頓亂打，打得跛子嗷嗷大叫，沒幾下打折了一腿。打也罷了，還將他摁在地上必須當(dāng)眾認(rèn)錯。否則，罰他拉幾天地，用鞭子亂抽，也嘗一下做牛的滋味。那滋味，他不敢想，哪怕捆在大樹下暴曬一頓，也要人死。一想，骨頭便軟了，腿腳直打哆嗦，汗也從背脊上一粒粒涌出來，一下浸濕了褂子。這突如其來的遭遇，讓他無所適從，金星子亂躥，感覺滿世界在傾斜，在天翻地覆。熱氣從身上冒出來，像夏天的太陽那樣難受。那一刻，容不得他作出別的選擇，只得慢慢跪下去、跪下去，接受鄰村人的懲罰?；蛟S只有一跪，才能求得鄉(xiāng)鄰丁點(diǎn)兒同情。然而，當(dāng)他跪向地坪的那一瞬間，天空在晃，整個身子也在晃，晃得像在篩糠，似乎有數(shù)不清的蟲子蜂踴而來，圍著他的身子撕咬，咬得切切嚓嚓、滲出一綹綹的血。那種痛與汩汩沸沸的血涌聲，一刻也不消停，不知不覺化為一種讓他驚恐萬狀、萬劫不復(fù)的聲音。顯然，這不是幻覺，而是聲情并茂的事實(shí)，活生生的現(xiàn)實(shí)。這情狀，并沒有“子曰詩云”里的溫、良、恭、儉、讓，而是一張張嚴(yán)竣如鐵的臉與一雙雙堅(jiān)硬的目光。此刻，他成了一只遭受圍攻的老鼠。

　　那夜，不知怎么逃離那個村莊的，可能嚇得屎尿屙了一褲吧。后來我爹說，那天夜里出來拉尿時，看見有條黑影裹著一團(tuán)濃霧慢慢折回來，以為是個賊，拖了扁擔(dān)就要下手，舉到半空，又突然僵住了。顯然，爹的這個動作是無心的，未曾想竟成了跛子永遠(yuǎn)無法涂改的陰影?；蛟S，世上的事真的太奇妙，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或一個不經(jīng)意的眼神，便會徹底改變?nèi)说木褴壍?，也顛覆以往的人際關(guān)系，甚至生命的方向。看來，世上的一些事情，我們很難弄懂，哪怕到了現(xiàn)在，我仍然也沒搞清?？墒悄峭?，我看見跛子一歪一蹩的晃著身子慢慢挪進(jìn)大門口，有氣無力叩開他那扇木門時，那狼狽的模樣，讓他老娘見了，氣了個半死。半晌，才從牙齒縫里蹦出一句——你、你、你真是個賊崽!我前世作了什么孽呀。邊罵邊哭，一罵一躬身，只差呼天搶地、捶胸頓足了。那個“賊”字卻在空中飛翔，左右盤旋，拋出一個個黑色的弧線，然后尖刀一樣深深插進(jìn)了跛子的心窩，讓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痛，觸電似的波及全身，差點(diǎn)要了他的老命。

　　巨大的羞辱里，跛子度日如年。時間一久，不覺陷入極度的心里矛盾。這種內(nèi)心的糾結(jié)和復(fù)雜的情緒，我一個娃兒自然無法弄懂。但透過茅廁的窗子，一眼看見他在暗淡的廂房里，一會兒跛過來，一會兒又跛過去，跛得很煩亂，很不是滋味。間或，聽見他發(fā)出一聲疼痛的呻吟，還不時甩出一串粗話。句子，一句比一句有力，一句比一句惡毒，尤其把鄧婆橋的苕癩子罵得百孔千瘡——狗日的不是人，比牲口還不如。他被巨大的羞辱與疼痛包裹著，煎熬著。熬得很難受，很憋悶，甚至很揪心，似乎看不見日子的盡頭了。好在老娘會弄點(diǎn)草藥，車前草、蛤蟆葉、金銀花藤什么的，一把把摘回來，一煮一鼎鍋，弄得一個住場成了個藥房。盡管后來一碗接一碗地喝，大口大口地咽，但終于還是殘了。這事攤在誰的頭上都會認(rèn)命，可他偏偏不這么想，認(rèn)定是一生中的大辱——簡直是虐殺。不知怎地，一股強(qiáng)烈的恨意油然而生。這莫名的恨，看似輕松，卻像一根藤長在了他的心里，并日復(fù)一日地發(fā)展壯大，死死纏住他的五臟六腑，又千回百折，一路蔓延，最后從瞳孔里探出頭來，射出一串串無名之火，以至于把先前在私塾里讀過的“子曰詩云”和人間的孝道也燒成了灰燼。

　　四

　　他娘老得也像根枯藤了。人一老，不免話多。“山啊，學(xué)好千日不足，學(xué)壞一時有余，戲文里講得清清白白咧!”跛子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從他娘口里說出來，似乎變了味兒，成了一種強(qiáng)烈的諷刺與打擊，像在他的傷口上撒了把鹽，辣辣地痛。因而，娘一開口，聽了就煩，甚至氣不打一處出。說急了，手一拍，回敬：吵，吵，吵，吵死啊。他娘裹著村莊里的最后一雙小腳，走得慢慢吞吞，一不小心被自己的年齡絆倒了，跌個雙腳朝天。要不干活兒丟三落四，還忘七忘八?？傊畹糜悬c(diǎn)多余。要說，在跛子眼里他娘還真是多余的，一家老小九張口要吃要喝，很不容易。老娘90多了，也活夠了，她的存在無疑成了一種累贅。說白了，老娘的一雙筷子純粹在他的碗里搶食。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戲文里不是講得清清白白的么?跛子認(rèn)定人一旦走入困境，這就是天理——上天賜給人間的道理。而我，聽到的卻是跛子在有一句沒一句地罵：老不死的，老不死的!……牙齒縫里冒出的詞兒像射出的一粒粒子彈，擊得人招架不住，連陽光見了也紛紛退卻。

　　不久，“老不死的”終于病倒了，挪不動腳了。這種結(jié)局，好比一條年邁的母牛，只能站在夕陽里的棗樹下，對稻田以及往事作默默的反芻。對于老娘的遭際，跛子異常平靜，若無其事地坐在窗下?lián)苤乃惚P，響成一種特別的音樂。這樂感連成一片，加速了一個下午的寂靜。那個賊冷的下午，天正飄著雪。雪花裹在風(fēng)里，嗡嗡嚶嚶，像天國撒下的一串串福音。此刻，天地一片寂靜。巨大的闐寂籠罩著整個村莊，像要吞掉冬日里的一切。那會兒，我正蹲在茅坑的木板上舒服地拉著屎。新鮮的糞便帶著我的體溫落入寬大的糞缸里，嘀咚作響。我聽見了屎入糞坑的聲音，壓根兒不知跛子一閃身用一把鐵鎖將老娘鎖在廂房里，與他隔成了兩個世界。

　　廂房老舊、仄逼、幽暗，潮濕，大白天也看不分明。我把目光投向里內(nèi)，差點(diǎn)被反彈回來。撩開一片幽暗，才發(fā)現(xiàn)老人裹在暗淡的光里掙扎著，用盡所有的力氣長喊：天哪，天哪——!然后在深深的絕望里，慢慢斷了氣，唯有兩行清淚留給人間。想象得出，老人的掙扎充滿了數(shù)不清的無奈與無助。站在窗外，目睹著那一幕，我也陷入一片驚悚，只能用一聲尖叫，打破這種寂靜，抑或緩解內(nèi)心的驚恐。

　　無邊的驚恐里，跛子的目光突然破門而入，與我不期而遇。我把頭慢慢移開，生怕被他擊中，卻發(fā)現(xiàn)他干瘦的臉擰成了一根麻花，扭曲的褶皺里閃出一抹笑意。一晃，又消失了，像風(fēng)一樣掠過水面。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的笑，笑得比鬼還陰森。我不敢看正面看他，擔(dān)心夜里會做惡夢。他也不敢正面看我，瞟了一眼，又趕緊移開了，怕我看穿他復(fù)雜的內(nèi)心。

　　五

　　喪事很熱鬧。嗩吶吹得神采飛揚(yáng)，三眼銃大開大合。四鄉(xiāng)八鄰前來吊喪的人都說跛子有孝心，是四鄉(xiāng)八鄰的典范。還真沒錯，發(fā)喪時，突然抱著他娘的棺木一頓干嚎，嗚嗚哇哇很賣力。這個動作，像要把他娘哭醒。而我，在人叢里看見他的眼角一點(diǎn)淚痕也沒有，干凈凈的，只有麻花似的肌肉在扭，扭成了一幅粗糙的版畫。那一刻，他又偷偷瞟了我一下，目光“呼啦”一聲摔在我的臉上，像一種警告，抑或某種暗示，更像當(dāng)年一耳光把我娘煽倒地上，痛。我渾身無由一緊，覺得這目光里含了別的成分，隨時會干出點(diǎn)什么。我的擔(dān)憂果然被言中，那天下午，我正出門上學(xué)，不料被他攔住了。他的出現(xiàn)，讓我緊張得不行，呼吸也剎地粗重起來，心口突突突地跳。迷茫中，冷不防他在我的臉上狠狠擰了一把，痛得我直打哆嗦，然后是嘿嘿嘿的笑，笑得毛骨悚然。不料,又塞給我一個發(fā)餅。那發(fā)餅白乎乎的，與他漿黑的臉形成鮮明的比照。尤其牙縫里擠出的笑，陰森森的，硬綁綁的，呈直線向我襲來，更讓人匪夷所思、一頭霧水。我使勁地想，想得腦袋發(fā)木，也想不明白。白鮮鮮的發(fā)餅和那難受的笑，到底意味著什么呢?直到現(xiàn)在，仍是個謎。

　　下葬后的第三天，跛子竟奇跡般地中邪了——飯時，碗里的飯全變成了一只只螞蟻。據(jù)說這種現(xiàn)象是被插了“雷標(biāo)”——要遭雷打。換句話說，也就是冥冥中要遭因果報應(yīng)。我娘說，人一生種什么樣的因，便結(jié)什么樣的果。對于因果輪回，我聽得云深霧鎖，一頭霧水。而跛子卻嚇了個半死，手一搐一搐，像發(fā)雞爪瘋。夜里睡覺時，老說自己躺在臭水溝里，一條條蛆蟲在身上爬，癢得難受。家人一看，什么也沒有?？梢婚]眼，眼前拱出一白一黑兩個無常鬼來，伸出長長的舌頭，拿著閃著寒光的鐵鏈，一遍遍的向他索魂：拿命來，拿命來!……日子一久，吃睡不得，硬生生的折騰成了一條活鬼。

　　奇跡對于每個人都是公平的?？擅糠N奇跡的出現(xiàn)，似乎上蒼早已作出了安排。

　　那天上午，我從廁所里折回來，把看到的一切告訴爹。爹抿嘴一笑，一言不發(fā)。我娘聽了卻說：人在做，天在看哪!夜半，風(fēng)大起來，像刀子在割。雪也大了，鵝毛般飄落。天地蒼茫，一下進(jìn)了混沌世界。爹去牛欄送水，那牛也在呻吟，似有無限的痛苦。牛喝了水，抬頭望爹，目光里閃出一抹感激。此刻，風(fēng)雪交織，路斷人稀。我把耳朵伸向窗外，忽然聽見了哭聲，風(fēng)一樣高低起伏。這才明白，跛子死了，永遠(yuǎn)關(guān)閉了他那冰冷的眼睛，僵硬了他的跛腳。似乎，還夾雜了一絲隱隱的惆悵。

　　雪花在路上行走，有一種難得的從容。驟然覺得這從容里，每一朵雪花，都與人有著不可知的關(guān)聯(lián)。譬如人在這世間行走，來的來，去的去，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生命輪回圈。不管你善也好，惡也罷，誰也逃脫不了被雪花覆蓋的命運(yùn)。

　　雪花，成了上帝的另一種形式的手。

　　午夜，爹與我拿著手電跨進(jìn)牛欄。一照，牛正趴著胯，使勁在抵，流血的母腹也大開著。巨大的帶著甜腥氣的陣痛里，慢慢生下一條小牛。我把眼睛瞪得老大，看見里面紅光閃爍，生命的氣息在嘩嘩涌動，一下一下撞擊著我的心魂。這夜，風(fēng)雪用它的語言將牛欄包裹著，充滿太多說不清的詩意。在這牛欄里，我目睹了一幕生命降臨的全過程，有著謎一般深邃的色彩。但奇怪的是，那小牛天生一條跛腿，與跛子生前的形態(tài)十分相似?？磥恚庩杻山珉[藏了猜測不透的秘密。

　　天明，風(fēng)平浪靜?？罩腥杂幸欢溲┗ㄔ谛煨旖德?，成為這冬雪最后的軌跡。天地皓白，雪的氣味縱橫交錯。跛子那張僵硬的臉，被雪光照得一片寡白。潔白的光里，才恍然大悟，我家的小牛如若真是跛子投胎轉(zhuǎn)世，肯定是來還前世的夙債的?？傻f，雪光與佛光有點(diǎn)接近。如果真有佛光，被它一照，跛子的來世一定是善良的，甚至充滿了幸福。地藏菩薩說，大厄難度，生死疲勞?？磥?，世上的每一種事物從生到死都是疲勞的。包括我，以及塵世之外的那些冬雪。

　　抬眼看一下雪花，或者聽一聽它的聲音，就覺得天要放晴了。

　　本文作者：李新文(微信公眾號：草根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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