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當代文學“虹”與《彩虹幾度》

　　川端康成是日本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形式來說以純文學為主，此外，其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還有中間小說、少男少女小說等。中間小說是介于純文學與大眾小說之間的一種小說形式，代表作品有《彩虹幾度》、《日兮月兮》、《河邊小鎮(zhèn)的故事》、《玉響》等。這類作品在研究川端康成的文章中較少被提及，但這些作品多以戰(zhàn)后為背景，在字里行問隱現(xiàn)了作者對戰(zhàn)后美軍占領(lǐng)日本的現(xiàn)實的不滿，同時也體現(xiàn)了川端康成對拯救民族淪落的靈魂、恢復民族自信力的祈愿。

　　《彩虹幾度》寫的是水原——一名戰(zhàn)后建筑家與其三名同父異母的女兒麻子、百子和小若的人生故事。百子為長女，也是該小說的主要人物，其母生下她后自殺，水原遂與麻子生母結(jié)婚，此后又與另一名女子生下第三個女兒小若。因為在母親自殺及繼母、繼女、父親的家庭中長大，百子對感情極度不信任，自初戀男友夏二在二戰(zhàn)中作為空軍而獻身后，便開始玩起危險的感情游戲，與一名叫小宮的少年玩起戀愛的游戲并懷孕，而雙方都無法接受現(xiàn)實，小宮最終自殺，百子也放棄了孩子。在這部作品中，川端康成并沒有用曲折的故事情節(jié)來吸引讀者，相反，川端康成用日本傳統(tǒng)審美意識中的“季語”來暗示作品的內(nèi)容。這部小說又被譯為“幾次出虹”，整篇以“虹”作為核心意象，通過其在不同季節(jié)中的形象表現(xiàn)，深刻反映了同父異母三姐妹(百子、麻子和若子)在戰(zhàn)后環(huán)境中各自不同的命運。

　　一、“虹”的內(nèi)涵

　　川端康成在不少作品中都用“虹”來象征人物的情感和命運，并賦予美麗的七彩之“虹”以復雜的內(nèi)涵。在川端康成作品中，“虹”首先是希望和憧憬的象征。“東京也出彩虹嗎?這鏡子里也會出彩虹嗎?幼小的她站在彩虹的小河邊。”這里的“虹”是《水晶幻想>中的女主人公在作為小姑娘時的希望，表達了她對東京和未來的美好向往?！逗纭分校郎倌昴敬逶鴫粝氤蔀轱w行家，但在戰(zhàn)后混亂的時代中，他整天和舞女們混在一起，醉生夢死。于是他對生活感到了厭倦，進而想逃避現(xiàn)實，“想飛到彩虹里”。在他眼里，虹是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世界的象征。

　　其次，“虹”還是吉兇的象征。七彩之虹是絢麗多姿的，人們往往把虹的出現(xiàn)當作吉利的象征，認為它會給人們帶來幸福和希望。但七彩之虹又是虛幻的、瞬息即逝的，幸福和“虹”一樣也多是短暫無常的。因此，在特定情境下，川端康成小說中的“虹”又是不吉利的象征。在小說《美麗與悲哀》中，坂見慶子是個富有魅力的妖女，并與自己的師傅音子陷入同性戀之中。出于嫉妒，慶子主動勾引音子的初戀情人大木年雄和他的兒子太一郎。她腰系一條自己有意畫了“無色的虹”的腰帶，在天快黑時誘惑太一郎與她一起去乘汽艇。結(jié)果汽艇發(fā)生了事故，慶子被救了上來，太一郎卻身陷湖底，她終于達到了復仇的目的。慶子腰帶上的“無色的虹”是蘊含著其預謀的。“只是水墨濃淡的曲線，也許誰都看不出來吧，但我想讓夏天的虹繞在身上，這是時近黃昏懸在山上的虹。”黃昏喻示著生命之晚期，而“時近黃昏懸在山上的虹”、“無色之虹”分明是一條妖氣十足的奪命勾魂之虹。它比貫日白虹更加不吉利，它凝聚了慶子的妖氣、魔性，把年輕、單純的太一郎引向了一個無人知曉的黃泉世界。

　　二、四季之虹與人的命運

　　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把季節(jié)的輪回與“虹”的復雜意蘊緊密結(jié)合起來，并在此基礎上，含蓄地表現(xiàn)了三姐妹的悲歡離合與情感命運。

　　《彩虹幾度》以“冬天的彩虹”開篇。歲暮年初時節(jié)，麻子獨自一人去京都尋找自己的妹妹若子，在失望而歸的路上，她望見了琵琶湖上空美麗的彩虹。此時在麻子的眼中，彩虹是吉利的象征，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征。她說：“我們大人年末看見大彩虹，來年該是個好年，幸福要來了。”于是，她的“心飛到湖水對面的彩虹那邊，似乎想要到那彩虹之國去。”她相信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妹妹若子會回到自己的身邊，也很快會有一個充滿愛的家庭出現(xiàn)。但與麻子同座的大谷卻說：“冬天的彩虹有點疹人。熱帶的花在寒帶開放，真有些像廢王之戀呢。也許因為彩虹下端猛然斷開……”。果然，美麗的七彩之虹很快就變換了它的姿影，失去了其優(yōu)美的弓形曲線，成為無法跨越的斷虹。這樣，虹就以大自然的語言帶給麻子一絲不祥的預感。她們姐妹之間的情感或許就像這冬天不合時宜的斷虹，是根本無法跨越的。也許姐姐百子的極端說法更為真實：“人有各種各樣的游泳方法，有適合本人性情的水池的水，……兄弟姐妹早晚也要成為外人，那樣更好。就任她隨便謀生算了。”畢竟若子是在作為藝妓的母親身邊長大，而麻子和百子則是在作為建筑師的父親身邊長大，不同的生活環(huán)境造成了她們身份的懸殊，注定了她們終將分離的命運。因此，冬天的斷虹也就成為不吉利的預兆，成為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象征。

　　在接下來萬物萌生的春天，小說中沒有出現(xiàn)“春天的虹”，卻出現(xiàn)了“橋”。弓形的橋與彩虹的形狀是非常相似的，因此，“橋”在川端康成筆下也就成為“虹”的化身。在春花爛漫的時節(jié)，青木夏二的出現(xiàn)對百子和麻子姐妹而言，可以說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百子曾與啟太相愛，但啟太后來在戰(zhàn)爭中犧牲，夏二恰是啟太的弟弟。因此，百子從夏二的舉手投足間清晰地看到了已死去的戀人的影子，過去的情感和悲傷也如同春天萬物的復蘇，破土而出。與此同時，麻子與夏二也在春天邂逅，他們隨同萬物的生機萌生了新的情感。這樣，在百子和死去的啟太之間，在麻子和夏二之間就建立了不同的“橋”。百子與啟太的橋“像是一座沒有對岸的橋?；钪娜思芷鹆藰颍瑢Π稕]有支柱，橋的那一端就會懸空。而且，這橋無論延伸多長，也是到不了對岸的。”啟太死了，但百子的愛卻并沒有因戀人生命的終結(jié)而終止，反而愈加濃厚。百子獨自架起的這座“沒有對岸的橋”無疑象征了百子“單向通行”之愛的痛苦與徒勞。麻子與夏二渴望建立“像彩虹一樣美麗的橋”，這一方面象征了他們對愛的美好憧憬，但彩虹的虛幻無常，無疑也象征了他們內(nèi)心的不安，因為他們根本無法跨越啟太和百子之愛的陰影。因此，“沒有對岸的橋”如同“斷虹”，依舊是理想無法實現(xiàn)的象征，是不吉利的象征：“像彩虹一樣美麗的橋”，也依然是虛幻無常的象征。

　　百子與死去的啟太之間、麻子與夏二之間的沉重情感隨著夏天的到來而更加濃郁。因無法承受失去啟太的痛苦，百子與少年竹宮陷入更加病態(tài)的愛戀中，并孕育了不該孕育的生命。麻子也因戀情的折磨，原本健康的身體垮了下來，住進了醫(yī)院。等麻子出院時已到了萬物開始沉寂的秋天。在秋天蕭瑟的季節(jié)里，秋葉開始的凋零，萬物也都收藏生命的熱望。川端康成依然用大自然的語言，對少年竹宮的夭折及百子的流產(chǎn)作出了預示：“銀杏的葉子還不是落葉的顏色，才剛剛開始

　　發(fā)黃。這樣的葉子也許很脆。”竹宮自殺，孩子流產(chǎn)，百子也逐漸熄滅了心中的火焰，陷入任人擺布的無為狀態(tài)。麻子也隨著病愈消除了內(nèi)心的痛苦，熄滅了對夏二復雜的愛。在醫(yī)院流產(chǎn)期間，百子收到了麻子的信，信中說東京的天空又出現(xiàn)了彩虹，或許這就是兩姐妹獲得“無心”之后，預示著她們明媚未來的“彩虹之路”吧。“秋天的彩虹”在這里終于成為吉利與幸福的象征。

　　三、戰(zhàn)后民族靈魂的失落與拯救

　　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以“虹”與季節(jié)的輪回作為作品的暗線，并且以“虛無”美作為解除精神痛苦的良藥并非偶然，這與戰(zhàn)后川端康成對傳統(tǒng)美的執(zhí)著追求是緊密相連的。川端康成認為“‘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禪宗的影響，由此也喚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靈。大概也是這種心靈，使人們在長期內(nèi)戰(zhàn)的荒蕪中得以繼續(xù)生存下來吧”。

　　二戰(zhàn)后，作為戰(zhàn)敗國，巨大的悲哀、無助與懷疑籠罩著整個日本民族，他們在隨之涌入的美國文明面前不勝驚恐。有不少人對民族的傳統(tǒng)失去信心，認為傳統(tǒng)的就是應予以拋棄的;有的人甚至認為歐美人在人種上就優(yōu)越于大和民族;還有的人看到兒童用日本國旗從美軍那里換糖吃，也不去干涉。在黑市猖獗、物價飛漲，到處都是一片廢墟的情形下，戰(zhàn)后的多數(shù)日本人是難得想到國家的。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但是戰(zhàn)后的日本卻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風潮中，忘卻了民族的傳統(tǒng)。傳統(tǒng)的失落必然意味著民族靈魂的失落，這會進一步加深戰(zhàn)敗的亡國情緒，并使整個民族陷入痛苦的虛脫之中。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借一位高僧之口闡述了這樣的觀點：“戰(zhàn)后頹廢派的孩子，也都是些胡作非為的家伙，盡情胡鬧，盡情搗亂，誰說什么也不聽。他們非常錯誤地理解了自由。”《山音》中的信吾也這樣感嘆道：“啊，前佛即去，后佛未至，夢中來臨，應以何為現(xiàn)實?無意中竟承受了難以承受的人的身軀……”。

　　“當舉世都在追隨西歐的時刻，他卻非常平靜而且充滿信心地說‘讓我們繼承日本的美的傳統(tǒng)吧’，這種帶有發(fā)言者的性格的意見，強烈地沖擊著人們的心靈”。戰(zhàn)后，川端康成更加堅定了繼承傳統(tǒng)的信念。“民族的興亡無常，興亡之后留存下來的，就是這個民族具有的美”，在荒蕪、凄慘和窮困中，東山戰(zhàn)亂時期卻依然能保存、執(zhí)著和創(chuàng)造美的傳統(tǒng)，川端康成深深為之感動。于是，他決定“把戰(zhàn)后自己的生命作為我的余生。余生已不為自己所有，它將是日本美的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在致橫光的悼詞的結(jié)尾，川端康成這樣寫道：

　　橫光君，我將以日本山河為靈魂，在你身后活下去，唯愿君之遺族無后顧之憂，則幸甚。

　　在新潮社為他出版的全集后記中，川端康成也這樣寫道：

　　即使現(xiàn)實的生活基本上結(jié)束了，即使對生活的興味越來越淡薄了，我的精神自覺和愿望也就更為堅定。這就是我作為一個日本作家的自覺，和繼承日本美的傳統(tǒng)的愿望。我愿意堅持它直到除此以外的一切完全消失……

　　《彩虹幾度》雖然是川端康成戰(zhàn)后的一部中間小說，但在季節(jié)美與虛無美的層面上也充分體現(xiàn)了川端康成對傳統(tǒng)美的執(zhí)著追求及其對淪落的民族靈魂的拯救。

　　首先，日本民族是一個對自然、對季節(jié)非常敏感的民族。日本著名的風景畫家東山魁一說：“春天萌芽，夏天繁茂，秋天妖嬈，冬天清凈一我們?nèi)毡救嗽缭诜鸾虃鱽硪郧?，不就已?jīng)觀察這種大自然的變遷的世故，并且切膚地感受到人的生死宿命及其悲喜了嗎?而且這種感情在其后時代的日本人心中都繼承下來了，仿佛是刻印在日本人的心中似的。”自古以來，日本作家以自然為友、以四時為友，他們的心與生命的搏動和大自然息息相通。因此，在他們看來，一片樹葉“不僅是它，而且是地球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命運，……一片葉有其誕生和衰亡，它使人們看到四季不斷流轉(zhuǎn)，萬物生生不息。”就是說，日本的詩人、作家能從一草一木的細微變化中，敏銳地掌握四季時令的變化，感受到自然生命的律動、萬物的生生不息。季節(jié)感已成為日本民族文化心態(tài)的一部分，它并不僅僅是對物理性的時間推演的感知，而是在日本傳統(tǒng)文化土壤中孕育、培植和繁衍起來的人類精神與自然風物的交織融合。

　　川端康成在1968年的獲獎演說《我在美麗的日本》中，他以道元禪師的和歌起筆：“春花秋月夏杜鵑，冬雪皚皚寒意加。”

　　川端康成認為“以‘雪、月、花’幾個字來表現(xiàn)四季時令變化的美，在日本這是包含著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至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傳統(tǒng)的。”在后期代表作《古都》中，川端康成則將人物作為自然的一部分來描寫。千重子和苗子這對孿生姐妹由起初的分離到重逢，再到最終的分離，她們的悲歡離合與四季的自然更替緊密相連。故事從櫻花爛漫的春天開始，經(jīng)過杉林蔥翠的夏天、冷雨驟降的秋天，一直寫到雨雪交加的初冬，人物的情感與自然的四季景觀共生而構(gòu)成一個美麗而悲哀的故事。川端康成很理解自然的心，他敏感地把握住自然生命的律動，使人間的悲歡離合與自然萬物的生息緊密相連。因此，在《彩虹幾度》中，川端康成用“虹”的幾次出現(xiàn)作為小說的暗線，并以四季之虹來暗示人物的情感與命運，也就不是偶然的了，它包含了川端康成戰(zhàn)后對民族傳統(tǒng)之美的執(zhí)著追求。

　　其次，“虛無”美是日本民族的傳統(tǒng)審美觀，也是川端康成戰(zhàn)后的核心思想，在1968年諾貝爾獲獎演說《我在美麗的日本》中，川端康成對此也作了具體的闡述。

　　“這種‘無’，不是西方的虛無，相反，是萬有自在的空，是無邊無涯無盡藏的心靈宇宙。”在中間小說《日兮月兮》中，川端康成以少女松子與宗廣的愛情為主線，寫了戰(zhàn)爭給朝井一家造成了夫妻離散、兒子戰(zhàn)死的不幸，還寫了在美軍占領(lǐng)下，日本傳統(tǒng)的茶道、傳統(tǒng)的紡織工藝，以及傳統(tǒng)的生活習慣失去了真正的精髓，感嘆日本文化遺產(chǎn)失去了光彩，大大地動搖了戰(zhàn)后日本人的心靈世界。與此同時，川端康成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超脫的人物，那就是手拿山茶花的木崎老人，他和自己的少妻居住在鐵道邊的小院里，盡管外面紛亂嘈雜，安靜祥和卻一直洋溢在這個小屋的周圍。正因為“無常迅速”，木崎才深曉“生死事大”，并以豁達、超脫的心靈珍愛自己的少妻，珍惜周圍的一切。木崎“虛無”、超脫的精神時刻敲打著陷入失戀漩渦的松子的靈魂，使這位不幸的少女逐漸擺脫了宗廣的陰影，重新面對與宗廣之弟——幸二的愛情。

　　在《彩虹幾度》中，春天是萬物復蘇的季節(jié)，但小說并沒有寫象征幸福和希望的春天之虹，卻代之以現(xiàn)實中的“斷橋”。秋天是萬物凋零的季節(jié)，然而東京的天空卻出現(xiàn)了美麗的彩虹。這看似矛盾，其中卻蘊藏著深層內(nèi)涵。在川端康成看來，執(zhí)著于現(xiàn)實的情感復蘇或過度膨脹都會給人帶來極大的痛苦，相反，徒勞之愛的熄滅才會給人帶來幸福和安寧，這包含著川端康成對“虛無”美的探求。因此，在小說中，“秋天的虹”才是幸福和希望的象征。

　　目前，國內(nèi)大概還沒有一篇有關(guān)《彩虹幾度》的專門評論。這部作品用哀婉、細膩而生動的筆觸，敘說了像彩虹那樣虛幻而美麗的異母三姐妹的愛戀與生命的悲哀，尤其是展示了姐姐百子由于戀人死于戰(zhàn)爭而蒙受莫大的心靈創(chuàng)傷和扭曲的畸形心態(tài)，具有濃厚的時代氣息。此外，該作以不同季節(jié)的彩虹作為象征物，暗示姐妹的不同命運，并且以“秋天的虹”所蘊含的“虛無”精神作為百子擺脫精神痛

　　苦良藥，展現(xiàn)了川端康成戰(zhàn)后的重要思想——對傳統(tǒng)美的執(zhí)著追求。這部作品或許沒有《古都》那樣典雅，但也不應受到讀者、評論者的冷漠，希望該評論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引起熱愛川端康成文學者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