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涉江采芙蓉》補(bǔ)釋

　 摘 要：《涉江采芙蓉》是《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收入《昭明文選》。詩中有一些疑難之處是前人未能闡發(fā)的。詩中之所以要寫“采芙蓉”是因?yàn)槲覈糯膶W(xué)中常常用“芙蓉”來比喻女人的容貌，而且還可以之象征“同心”；全詩的主角是女子而不是男子；此詩描寫的景物的節(jié)令是在秋天，而不是在夏天；此詩用“芳草”來象征“同心”是運(yùn)用了《周易》的典故。本文的詮釋對全面深入地理解此詩有參考價(jià)值。
　　關(guān)鍵詞：芙蓉 芳草 同心 文選
　　本文要補(bǔ)充解釋的是《古詩十九首》中的一首《涉江采芙蓉》。先錄原詩全文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yuǎn)道。
　　還顧望舊鄉(xiāng)，長路漫浩浩。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前人關(guān)于此詩的注釋、講解甚多，且甚為精彩，如朱光潛先生在《藝文雜談》中，朱自清先生在《古詩十九首釋》中皆作有賞析。徐中舒先生《古詩十九首考》對此詩也略有考證。但前人所釋尚非完璧，筆者想補(bǔ)充一下先賢之說，故名曰補(bǔ)釋，本文要討論以下三個問題。
　　（一）為什么要采芙蓉？古人常把女人的容貌比喻成芙蓉，且舉數(shù)例：《詩經(jīng)·澤陂》：“有蒲與荷。”毛傳：“荷，芙蕖。”鄭玄箋：“荷以喻所說女之容體也。”《西京雜記》卷二：“文君姣好，……臉際常若芙蓉。”傅玄《美女篇》：“美女一何麗，顏若芙蓉花。”高適《效古贈崔二》：“美人芙蓉姿。”《敦煌變文校注·伍子胥變文》：“水上荷花不如面。”同書《破魔變文》：“阿奴身年十五春，恰似芙蓉出水賓（濱）。”《秋胡變文》：“新婦…乃畫翠眉，便指芙蓉，身倬嫁時衣裳，羅扇遮面。”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錄辭曰：“漫畫眉端柳，虛勻臉上蓮。”(P329)引《美東鄰》曰：“笑對雙臉蓮開。”(P167)《破陣子》：“蓮臉柳眉休暈。”(P185)《浣溪沙》：“素胸蓮臉柳眉低。”王昌齡《西宮愁怨》：“芙蓉不及美人妝。”王昌齡《越女》：“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葉。將歸問夫婿，顏色何如妾？”李德?！吨嘏_芙蓉》：“芙蓉含露時，秀色波中溢。……蘭澤多眾芳，妍姿不相匹。”朱景玄《望蓮臺》：“秋臺好登望，函萏發(fā)清池。半似紅顏?zhàn)恚璨ㄓ簳r。”蘇轍《千葉白蓮》：“蓮花生淤泥，凈色比天女。”楊萬里《紅白蓮》：“紅白蓮花開共塘，兩般顏色一般香。恰如漢殿三千女，半是濃妝半淡妝。”元稹《劉阮妻》：“芙蓉脂肉綠云鬟。”王清惠《滿江紅》：“暈潮蓮臉君王側(cè)。”白居易《長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山堂肆考》卷200《美人醉》條：“王介甫詩‘水邊無數(shù)木芙蓉，露滴臙脂色未濃。正似美人初醉著，強(qiáng)抬青鏡照粧慵’。”白仁甫《梧桐雨》：“見芙蓉懷媚臉，遇楊柳憶纖腰。”可見古人把芙蓉與女人相聯(lián)系?！妒挛锂惷洝穂10]卷三十一謂蓮的異名有天女、凌波女、水宮仙子?！都t樓夢》中睛雯被稱為芙蓉女兒。《香艷叢書》[11]本《采蓮船》有曰：“蓋蓮出美人。”元代的吳昌齡《端正好·美妓》：“海棠顏色紅霞韻，宮額芙蓉印。”以上各證都表明“芙蓉”在古人的意識中能夠用來比喻美麗的女人。
　　更重要的是在古人心中“芙蓉”有“同心”的含義，因此可以表達(dá)男女之間的愛情。如梁武帝《夏歌》：“江南蓮花開，紅光照碧水。色同心復(fù)同，藕異心無異。”昭明太子有《詠同心蓮》詩，蓮就是芙蓉。梁代的朱超有《詠同心芙蓉》詩。古樂府有《月節(jié)折楊柳歌》：“芙蓉始懷蓮，何處覓同心。”隋代的杜公瞻《詠同心芙蓉》詩：“名蓮自可念，況復(fù)兩心同。”唐代徐彥伯《采蓮曲》：“既見同心侶，復(fù)采同心蓮。”皮日休《重臺蓮花》：“可得教他水妃見，兩重元是一重心。”《天中記》[12]卷53引《山居草堂記》：“鐘陵之同心木芙蓉。”[13]《楚辭·九章·思美人》[14]：“因芙蓉以為媒兮。”芙蓉能作媒只因?yàn)檐饺鼗ㄓ斜硎就牡脑⒁狻７驄D同房的帳稱芙蓉帳，就含同心之意。白居易《長恨歌》：“芙蓉帳暖度春宵。”敦煌《索義辯諷誦文》：“永鎖芙蓉之帳。”古人關(guān)于采蓮的詩、曲、賦很多，一般都描寫男女調(diào)情。采蓮實(shí)是男女交際的大好時機(jī)。女子采同心蓮（即芙蓉）送給男子，就有示愛之意。采蓮送情人表示男女結(jié)同心，故“采芙蓉”與下文的“同心而離居”相照應(yīng)。據(jù)《事物異名錄》卷三十一，芙蓉有異名為合歡蓮、同心蓮。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更稱：“芙夫聲同，蓉容聲同。芙蓉者，夫之容也。”《朱光潛全集》[15]卷三（P42—P43）謂蓮與憐諧音[16]，藕與偶諧音，芙蓉與夫容諧音。采“芙蓉”與“蘭”者應(yīng)為女子。張廷興《諧音民俗》[17]（P62）稱：“蓮子——戀子：樂府詩歌中常用‘蓮子’借指所愛戀的人。”姜任修、張玉谷、朱光潛皆主此說，即主張此詩的主角是女子，甚確。朱自清認(rèn)為此詩主角為男子，非也。
　?。ǘ╆P(guān)于“蘭澤多芳草”一句，朱自清稱：“多芳草的芳草就指蘭而言。”此詩的節(jié)令，有的學(xué)者以為是在夏季。朱光潛先生就說是在盛夏，大約是根據(jù)前有“采芙蓉”之句。筆者認(rèn)為此詩的節(jié)令實(shí)則應(yīng)為秋天。因?yàn)樘m是在秋天里芬芳?！段倪x》[18]卷二十八陸士衡《短歌行》：“蘭以秋芳”，注引《楚辭》曰：“秋蘭兮青青”，此見《九歌·少司命》?！峨x騷》：“紉秋蘭以為佩。”王注：“蘭，香草也，秋而芳。”洪氏補(bǔ)注引《本草注》：“蘭草、澤蘭，二物同名。蘭草一名水香。”《九歌·少司命》：“秋蘭兮麋蕪。”《文選》卷三《東京賦》：“芙蓉覆水，秋蘭被涯。”注：“秋蘭，香草，生水邊，秋時盛也。”《文選》卷二十八潘正叔《贈河陽一首》：“流聲馥秋蘭。”《文選》卷三十一《雜體詩》錄曹丕《游宴》詩曰：“秋蘭被幽涯。”注引曹植《公讌詩》：“秋蘭被長坂。”曹植此詩亦見《文選》卷二十。《文選》卷三十七陸士衡《謝平原內(nèi)史表》：“使春枯之條，更與秋蘭垂芳。”《文選》卷二十九曹子建《朔風(fēng)詩一首》：“秋蘭可喻。”注：“蘭以秋馥。”傅玄《秋蘭之篇》：“秋蘭映玉池。”（映，本又作蔭。當(dāng)以作“映”為確。）《焦氏易林》卷十四《傷敗·益》：“秋蘭芬馥。”《文心雕龍·物色》：“騷述秋蘭，綠葉紫莖。”嵇康《聲無哀樂論》：“芳榮濟(jì)茂，馥如秋蘭。”張衡《怨篇》：“猗猗秋蘭，植彼中阿。”傅玄《飛塵篇》：“秋蘭豈不芬。”皆謂蘭芳在秋天。“蘭澤多芳草”明是指蘭草，而非春天里的蘭花?！蹲髠?middot;宣公三年》：“夢天使與己蘭。”杜注：“蘭，香草。”又曰：“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說文》：“蘭，香草也。”《離騷》：“謂幽蘭其不可佩。”古人所佩飾者為蘭草而不是蘭花。其實(shí)芙蓉花開也在秋天?？捎^羊士諤《玩荷》：“紅衣落盡暗香殘，葉上秋光白露寒。”韓偓《荷花》：“浸淫因重露，狂暴是秋風(fēng)。逸調(diào)無人唱，秋塘每夜空。”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錄聯(lián)章曰：“盡喜秋時凈潔天，……才人愿得荷花弄。”溫庭筠《芙蓉》：“刺莖澹蕩碧，花片參差紅。吳歌秋水冷，湘廟夜云空。”陳至《賦得芙蓉出水》：“菡萏迎秋吐，夭搖映水濱。”劉兼《木芙蓉》：“是葉葳蕤霜照夜，此花爛熳火燒秋。”黃滔《木芙蓉三首》其三曰：“須到露寒方有態(tài)。”李白《古風(fēng)》：“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明稱荷（即芙蓉）為秋花。白居易《木芙蓉下招客飲》：“莫怕秋無伴醉物，水蓮開盡木蓮開。”柳宗元《芙蓉亭》：“嘉木開芙蓉，……留連秋月宴。”郭恭《秋池一枝蓮》：“秋到皆零落，凌波獨(dú)吐紅。”
李白《折荷有贈》：“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古人采蓮亦在秋天。徐玄之《采蓮》：“越艷荊姝慣采蓮，蘭橈畫楫滿長川。秋來江水澄如練，映水紅妝如可見。”王勃《采蓮曲》：“采蓮歸，綠水芙蓉衣，秋風(fēng)起浪鳧雁飛。”戎昱《采蓮曲二首》其二曰：“秋風(fēng)日暮南湖里，爭唱菱歌不肯休。”張籍《采蓮曲》：“秋江岸邊蓮子多，采蓮女兒憑船歌。”秦少游《采蓮》：“若耶溪邊天氣秋，采蓮女兒溪岸頭。”陸龜蒙《芙蓉》：“莫引西風(fēng)動，紅衣不耐秋。”芙蓉有異名曰拒霜，故知此詩節(jié)令是在秋天。朱光潛先生認(rèn)為是夏天的觀點(diǎn)是不準(zhǔn)確的。
（三）“同心而離居”一句，前人注解皆未透徹。吾謂詩人技法高妙，乃取典于《易》。《周易·系辭上》[19]“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臭如蘭。”《文選》卷二十四陸士衡《贈馮文罷遷斥丘令一首》：“利斷金石，氣惠秋蘭。”注引《周易》此語。前引曹植《朔風(fēng)詩》：“秋蘭可喻。”注：“蘭以秋馥，可以喻言。”《楚辭·招魂》：“結(jié)撰至思，蘭芳假些；人有所極，同心賦些。”可知古人常以同心與蘭相配應(yīng)?！峨x騷》：“蘭芷變而不芳兮，……余以蘭為可恃兮，羌無實(shí)而容長。委厥美以從俗兮，茍得列乎眾芳。”此嘆息蘭草變質(zhì)從俗，故后文便稱：“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變質(zhì)的蘭草已不能同心了。古人在夫婦的臥室里燒蘭香，稱為蘭房或蘭室，即借蘭香喻夫婦同心?！队衽_新詠》卷二傅玄《西長安行》：“今我兮聞君，更有兮異心。香亦不可燒，環(huán)亦不可沉。香燒日有歇，環(huán)沉日有深。”香當(dāng)是蘭草制成的香料。燃香發(fā)出蘭草的芳香更可象征“同心”，今君既有異心，故香不可燒。《漢語大詞典》僅僅釋蘭室、蘭房為婦女的居室，似未盡其意?！抖鼗透柁o總編》錄《怨春閨》曰：“羅帳虛熏蘭麝。” 蘭麝為一種可燒的香料。錢起《畫鶴篇》：“蘭室絪缊香且結(jié)。”蘭房、蘭室是因室內(nèi)有蘭香而得名。這樣理解，“蘭澤多芳草”就與“同心而離居”先后相呼應(yīng)，纏綿婉轉(zhuǎn)之情更加深摯。古代文人常以芙蓉與蘭草并舉，常見于《文選》，蓋因二者皆可表同心之意。如傅玄《秋蘭篇》：“秋蘭映玉池，池水清且芳。芙蓉隨風(fēng)發(fā)，中有雙鴛鴦。”“鴛鴦”更是象征男女同心的常用意象。
　　我們附帶論及：《楚辭·離騷》：“何所獨(dú)無芳草兮，爾何懷乎故宇。”宋人蘇東坡《蝶戀花》有名句“天涯何處無芳草”。今人借用此典來表示異性知己到處有，但似乎少有人能知道其中理由。筆者以為芳草指秋蘭，是同心的象征物。“何處無芳草”可象征何處無同心的知音[20]。
　　注釋：
　　參見《古詩十九首》，依據(jù)《文選》本，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
　　朱光潛：《藝文雜談》，合肥：黃山書社，1986年版；亦見朱光潛：《朱光潛全集》(第十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
　　朱自清：《古詩十九首釋》，見《名家析名篇》，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徐中舒：《古詩十九首考》，見《徐中舒歷史論文選輯》，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版。
　　參見《西京雜記》，《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
　　本文所引唐詩都出自《全唐詩》本，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文中不一一注明。
　　黃征、張涌泉撰：《敦煌變文校注·伍子胥變文》，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
　　任半塘：《敦煌歌辭總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參見《四庫全書》本。
　　[10]厲荃撰：《事物異名錄》，北京：中國書店，1990年版。
　　[11][清]知蟲天子輯：《香艷叢書》，上海書店出版社，1991年版。
　　[12]參見《四庫全書》本。
　　[13]也見《淵鑒類函》卷407所引。
　　[14]洪興祖：《楚辭補(bǔ)注》，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
　　[15]朱光潛：《朱光潛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16]參證李肇：《唐國史補(bǔ)》（《四庫全書》本）卷下：“于司空以樂曲有《想夫憐》，其名不雅，將改之?？陀行φ咴?lsquo;南朝相府曾有瑞蓮，故歌《相府蓮》。自是后人語訛，相承不改耳’。”可知中古時代的‘憐’與‘蓮’可以諧音。
　　[17]張廷興：《諧音民俗》，北京：中央民族大學(xué)出
版社，2000年版。
　　[18]蕭統(tǒng)：《文選》，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版。
　　[19]參見《十三經(jīng)注疏》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社，1998年版。
　　[20]前輩學(xué)者的注解中，張庚《古詩十九首解》解釋《涉江采芙蓉》，多為臆測之言，殊難憑信，本文不予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