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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寫實文學思想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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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
李白寫實的文學思想源于史學的“實錄”精神,表現(xiàn)為對真實性的追求,對寫實的作風和技巧的追求,其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又因文體不同而有異,散文舉例證實,畫贊返實入虛,詩歌似虛而實。它是對李白浪漫主義文學思想的補充。

【關鍵詞】 李白/實錄

  在唐代文學研究中,歷史傳統(tǒng)和唐代文士的關系已經(jīng)得到人們的關注,但有些問題還有深入討論的必要,李白與史學傳統(tǒng)的關系就是一例。不少相關的論文實際上已涉及這一問題,如李白詩歌中的歷史人物及其人格范式、李白與六朝詩人及其文化傳承等。本文則從李白使用“實錄”一詞的意義,進而探討李白寫實的文學思想及其在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
史學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實錄”精神?!稘h書·司馬遷傳贊》云:“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這是對“實錄”最權威的解釋,也成了后世優(yōu)秀的史學家遵循的修史原則。“實錄”一詞,多出現(xiàn)于史學著作中,初唐人修的幾部史書,都使用過“實錄”二字。如《晉書》卷94《隱逸傳》云陶潛《五柳先生傳》:“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陳書》卷27《江總傳》:“總之自敘,時人謂之實錄。”《南史》卷48《陸慧曉傳》:“廬江何點常稱:‘慧曉心如明鏡,遇形觸物,無不朗然。王思遠恒如懷冰,暑月亦有霜氣。’當時以為實錄。”但“實錄”一詞卻很少出現(xiàn)在初盛唐作家的詩文作品中,人物傳記中偶有出現(xiàn),如盧藏用《陳子昂別傳》云:“君故人范陽盧藏用集其遺文為序傳,識者稱其實錄。”而李白在《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中使用了這個詞,這自然引起我們的注意,李白文云:“吾希風廣成,蕩漾浮世。素受寶訣,為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逸老賀知章呼余為謫仙人,蓋實錄耳。”[1](卷 27,P1263-1264)李白此處“實錄”二字有兩個含義:一是指賀知章稱他為“謫仙人”是真實的記載,并不是李白的杜撰,李白《對酒憶賀監(jiān)序》也說:“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1](卷23,P1085)二是指賀知章稱他為“謫仙人”也是符合事實的,因為李白“素受寶訣”。
劉知幾《史通》多次提到“實錄”,《采撰》云:“至如江東‘五俊’,始自《會稽典錄》,穎川‘八龍’出于《荀氏家傳》,而修晉、漢史者,皆征彼虛譽,定為實錄。茍不別加研核,何以詳其是非?”[2](卷5,P117)《邑里》云:“欲求實錄,不亦難乎!”[2](卷5,P114)《浮詞》云:“夫文以害意,自古而然,擬非其倫,由來尚矣。必以庾、周所作,皆為實錄,則其所褒貶,非止一人,咸宜取其指歸,何止采其四句而已?”[2](卷6,P160)《敘事》、《直書》、《鑒識》、《序傳》都用到“實錄”一詞,大致是真實記載歷史事跡和人物的意思。
李白的“實錄”正是源于史學的概念,當將之轉化為文學思想的角度來認識,可以理解為對真實性的追求,對寫實的作風和技巧的追求。在李白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一種對真實的自覺追求和技巧的運用,這在同時代的作家中并不多見。為了追求真實的效果,李白自覺地運用了舉證的方法。
方法之一引時人語坐實。他在贊美別人時,常引當時人的話來證明一種事實。如《上安州裴長史書》盛贊裴長史高義重諾,云:“故時人歌曰:‘賓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門。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須驅馬埒華軒。’”《與韓荊州書》為說明韓荊州在士人中的聲望,云:“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
方法之二引輿論證實?!度纬强h廳壁記》,稱贊縣令賀公,“撥煩彌閑,剖劇無滯。鏑百發(fā)克破于楊葉,刀一鼓必合于桑林。寬猛相濟,弦韋適中。一之歲肅而教之,二之歲惠而安之,三之歲富而樂之。然后青衿向訓,黃發(fā)履禮。耒耜就役,農(nóng)無游手之夫;杼軸和鳴,機罕嚬蛾之女。物不知化,陶然自春。權豪鋤縱暴之心,黠吏返淳和之性。行者讓于道路,任者并于輕重。扶老攜幼,尊尊親親,千載百年,再復魯?shù)?。非神明博遠,孰能契于此乎!”[1](卷28,P1298)此段文字肯定有夸張的地方,但李白為了坐實對賀公的美譽之詞,作了必要的交待,“白探奇東蒙,竊聽輿論,輒記于壁,垂之將來。俾后賢之操刀,知賀公之絕跡者也。”[1](卷28,P1300)李白的才情于此可見,上文表揚賀公,不免有夸大之辭,但“竊聽輿論”一語,看似平常,卻意味深長,一慰賀公,免去賀公擔心過獎之慮,因為“輿論”如此,古人很重輿論,輿論反映民意,文中果有不符實際之處,因是來自輿論,也會得到別人的諒解;二安民眾,李白文中贊美賀公的地方不免有曲諛之處,但李白指出這是源于輿論,是公眾的意見,并非李白憑空杜撰。
方法之三以細節(jié)坐實,《秋于敬亭送從侄端游廬山序》:“初,嘉興季父謫長沙西還,時予拜見預飲林下,端乃稚子,嬉游在旁。今來有成,郁負秀氣。”[1] (卷27,P1267)對往事的追記,用了“嬉游在旁”的細節(jié),栩栩如生,非常真切?!队莩强h令李公去思頌碑并序》有總的概括,也有細節(jié)的記載。“先時邑中有聚黨橫猾者,實惟二耿之族,幾百家焉。公訓為純?nèi)耍灼淅镌淮笾艺?。北境黎丘之古鬼焉,或醉父以刃其子,自公到職,蔑聞為災。官宅舊井,水清而味苦,公下車嘗之,莞爾而笑曰:‘既苦且清,足以符吾志也。’遂汲用不改,變?yōu)楦嗜?。蠡丘館東有三柳焉,公往來憩之,飲水則去,行路勿剪,比于甘棠,鄉(xiāng)人因樹而書頌四十有六篇。”[1](卷29,P1387-1388)四個細節(jié)的勾劃,表現(xiàn)了李公四方面的品德:一層是表揚李公教化橫猾;二層是表揚李公正壓鬼怪;三層是表揚李公德變?nèi)?;四層是表揚李公政贏頌聲。
特別是寫自己的行為品德時,李白更是如此,非常講求這種技巧。他明白:一旦重在描述自我言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流通,真實性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價值判斷。下面舉《上安州裴長史書》以作說明。
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一文中,作者陳述事實,自舉例證:第一,以散金濟人來證明自己的輕財好施:“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此則白之輕財好施也。”[1](卷26,P1245)第二,以善理友人后事證明自己存交重義:“又昔與蜀中友人吳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慟哭,若喪天倫,炎月伏尸,泣盡而繼之以血。行路聞者,悉皆傷心。猛虎前臨,堅守不動。遂權殯于湖側,便之金陵。數(shù)年來觀,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躬身洗削,裹骨徒步,負之而趨,寢興攜持,無輟身手。遂丐貸營葬于鄂城之東。故鄉(xiāng)路遙,魂魄無主,禮以遷窆,式昭朋情。此則是白存交重義也。”[1] (卷26,P1245-1246)
同樣以別人耳聞目睹之事實證明自己品行才情的不凡:第一,廣漢太守親見其養(yǎng)高忘機之舉——“又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shù)年,不跡城市,養(yǎng)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1](卷26,P1248)第二,蘇@②贊其文之事,“四海明識,具知此談”——“又前禮部尚書蘇公出為益州長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禮,因謂群僚曰:‘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不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識,具知此談。”[1](卷26,P1247)第三,馬公盛贊其文,“此則故交元丹親接斯議”——“前此郡督馬公,朝野豪彥,一見盡禮,許為奇才,因謂長史李京之曰:‘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繹間起,光明洞澈,句句動人。’此則故交元丹親接斯議。 ”[1](卷26,P1247-1248)
李白文章重視引用他人之言證明真實性,這里卻提示我們對李白個性和生存方式的進一步思考,細繹李白引用時人語之處,會隱約感到李白正生活在失去別人信任的危機之中。一般與別人的交流中,只要陳述事實即可,但李白在每陳述一個事實之后,總是心有余悸,擔心別人不相信,故又向對方申述一下,這件事誰也知道,這句話誰也聽說過。如《上安州裴長史書》中“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四海明識,具知此談”、“此則故交元丹親接斯議”就是如此。造成這一尷尬局面的原因,固然有小人的誹謗,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云“謗言忽生,眾口攢毀”。也由于自己言行失檢,他有時行事說話可能略帶夸張,并不考慮其后果和影響,這樣致使和他交往過的人對李白留下一個說大話的印象。他在《上李邕》詩中說:“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這句話很值得體味。

【內(nèi)容提要】
李白寫實的文學思想源于史學的“實錄”精神,表現(xiàn)為對真實性的追求,對寫實的作風和技巧的追求,其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又因文體不同而有異,散文舉例證實,畫贊返實入虛,詩歌似虛而實。它是對李白浪漫主義文學思想的補充。

【關鍵詞】 李白/實錄

  在唐代文學研究中,歷史傳統(tǒng)和唐代文士的關系已經(jīng)得到人們的關注,但有些問題還有深入討論的必要,李白與史學傳統(tǒng)的關系就是一例。不少相關的論文實際上已涉及這一問題,如李白詩歌中的歷史人物及其人格范式、李白與六朝詩人及其文化傳承等。本文則從李白使用“實錄”一詞的意義,進而探討李白寫實的文學思想及其在創(chuàng)作中的運用。
史學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實錄”精神。《漢書·司馬遷傳贊》云:“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這是對“實錄”最權威的解釋,也成了后世優(yōu)秀的史學家遵循的修史原則。“實錄”一詞,多出現(xiàn)于史學著作中,初唐人修的幾部史書,都使用過“實錄”二字。如《晉書》卷94《隱逸傳》云陶潛《五柳先生傳》:“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陳書》卷27《江總傳》:“總之自敘,時人謂之實錄。”《南史》卷48《陸慧曉傳》:“廬江何點常稱:‘慧曉心如明鏡,遇形觸物,無不朗然。王思遠恒如懷冰,暑月亦有霜氣。’當時以為實錄。”但“實錄”一詞卻很少出現(xiàn)在初盛唐作家的詩文作品中,人物傳記中偶有出現(xiàn),如盧藏用《陳子昂別傳》云:“君故人范陽盧藏用集其遺文為序傳,識者稱其實錄。”而李白在《金陵與諸賢送權十一序》中使用了這個詞,這自然引起我們的注意,李白文云:“吾希風廣成,蕩漾浮世。素受寶訣,為三十六帝之外臣。即四明逸老賀知章呼余為謫仙人,蓋實錄耳。”[1](卷 27,P1263-1264)李白此處“實錄”二字有兩個含義:一是指賀知章稱他為“謫仙人”是真實的記載,并不是李白的杜撰,李白《對酒憶賀監(jiān)序》也說:“太子賓客賀公,于長安紫極宮一見余,呼余為謫仙人。”[1](卷23,P1085)二是指賀知章稱他為“謫仙人”也是符合事實的,因為李白“素受寶訣”。
劉知幾《史通》多次提到“實錄”,《采撰》云:“至如江東‘五俊’,始自《會稽典錄》,穎川‘八龍’出于《荀氏家傳》,而修晉、漢史者,皆征彼虛譽,定為實錄。茍不別加研核,何以詳其是非?”[2](卷5,P117)《邑里》云:“欲求實錄,不亦難乎!”[2](卷5,P114)《浮詞》云:“夫文以害意,自古而然,擬非其倫,由來尚矣。必以庾、周所作,皆為實錄,則其所褒貶,非止一人,咸宜取其指歸,何止采其四句而已?”[2](卷6,P160)《敘事》、《直書》、《鑒識》、《序傳》都用到“實錄”一詞,大致是真實記載歷史事跡和人物的意思。
李白的“實錄”正是源于史學的概念,當將之轉化為文學思想的角度來認識,可以理解為對真實性的追求,對寫實的作風和技巧的追求。在李白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出一種對真實的自覺追求和技巧的運用,這在同時代的作家中并不多見。為了追求真實的效果,李白自覺地運用了舉證的方法。
方法之一引時人語坐實。他在贊美別人時,常引當時人的話來證明一種事實。如《上安州裴長史書》盛贊裴長史高義重諾,云:“故時人歌曰:‘賓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門。愿得裴公之一言,不須驅馬埒華軒。’”《與韓荊州書》為說明韓荊州在士人中的聲望,云:“白聞天下談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萬戶侯,但愿一識韓荊州。’”
方法之二引輿論證實?!度纬强h廳壁記》,稱贊縣令賀公,“撥煩彌閑,剖劇無滯。鏑百發(fā)克破于楊葉,刀一鼓必合于桑林。寬猛相濟,弦韋適中。一之歲肅而教之,二之歲惠而安之,三之歲富而樂之。然后青衿向訓,黃發(fā)履禮。耒耜就役,農(nóng)無游手之夫;杼軸和鳴,機罕嚬蛾之女。物不知化,陶然自春。權豪鋤縱暴之心,黠吏返淳和之性。行者讓于道路,任者并于輕重。扶老攜幼,尊尊親親,千載百年,再復魯?shù)?。非神明博遠,孰能契于此乎!”[1](卷28,P1298)此段文字肯定有夸張的地方,但李白為了坐實對賀公的美譽之詞,作了必要的交待,“白探奇東蒙,竊聽輿論,輒記于壁,垂之將來。俾后賢之操刀,知賀公之絕跡者也。”[1](卷28,P1300)李白的才情于此可見,上文表揚賀公,不免有夸大之辭,但“竊聽輿論”一語,看似平常,卻意味深長,一慰賀公,免去賀公擔心過獎之慮,因為“輿論”如此,古人很重輿論,輿論反映民意,文中果有不符實際之處,因是來自輿論,也會得到別人的諒解;二安民眾,李白文中贊美賀公的地方不免有曲諛之處,但李白指出這是源于輿論,是公眾的意見,并非李白憑空杜撰。
方法之三以細節(jié)坐實,《秋于敬亭送從侄端游廬山序》:“初,嘉興季父謫長沙西還,時予拜見預飲林下,端乃稚子,嬉游在旁。今來有成,郁負秀氣。”[1] (卷27,P1267)對往事的追記,用了“嬉游在旁”的細節(jié),栩栩如生,非常真切。《虞城縣令李公去思頌碑并序》有總的概括,也有細節(jié)的記載。“先時邑中有聚黨橫猾者,實惟二耿之族,幾百家焉。公訓為純?nèi)?,易其里曰大忠正之里。北境黎丘之古鬼焉,或醉父以刃其子,自公到職,蔑聞為災。官宅舊井,水清而味苦,公下車嘗之,莞爾而笑曰:‘既苦且清,足以符吾志也。’遂汲用不改,變?yōu)楦嗜s磺痧^東有三柳焉,公往來憩之,飲水則去,行路勿剪,比于甘棠,鄉(xiāng)人因樹而書頌四十有六篇。”[1](卷29,P1387-1388)四個細節(jié)的勾劃,表現(xiàn)了李公四方面的品德:一層是表揚李公教化橫猾;二層是表揚李公正壓鬼怪;三層是表揚李公德變?nèi)?;四層是表揚李公政贏頌聲。
特別是寫自己的行為品德時,李白更是如此,非常講求這種技巧。他明白:一旦重在描述自我言行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入流通,真實性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價值判斷。下面舉《上安州裴長史書》以作說明。
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一文中,作者陳述事實,自舉例證:第一,以散金濟人來證明自己的輕財好施:“曩昔東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此則白之輕財好施也。”[1](卷26,P1245)第二,以善理友人后事證明自己存交重義:“又昔與蜀中友人吳指南同游于楚,指南死于洞庭之上,白禫服慟哭,若喪天倫,炎月伏尸,泣盡而繼之以血。行路聞者,悉皆傷心。猛虎前臨,堅守不動。遂權殯于湖側,便之金陵。數(shù)年來觀,筋肉尚在。白雪泣持刃,躬身洗削,裹骨徒步,負之而趨,寢興攜持,無輟身手。遂丐貸營葬于鄂城之東。故鄉(xiāng)路遙,魂魄無主,禮以遷窆,式昭朋情。此則是白存交重義也。”[1] (卷26,P1245-1246)
同樣以別人耳聞目睹之事實證明自己品行才情的不凡:第一,廣漢太守親見其養(yǎng)高忘機之舉——“又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shù)年,不跡城市,養(yǎng)奇禽千計,呼皆就掌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1](卷26,P1248)第二,蘇@②贊其文之事,“四海明識,具知此談”——“又前禮部尚書蘇公出為益州長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禮,因謂群僚曰:‘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不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四海明識,具知此談。”[1](卷26,P1247)第三,馬公盛贊其文,“此則故交元丹親接斯議”——“前此郡督馬公,朝野豪彥,一見盡禮,許為奇才,因謂長史李京之曰:‘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名章俊語,絡繹間起,光明洞澈,句句動人。’此則故交元丹親接斯議。 ”[1](卷26,P1247-1248)
李白文章重視引用他人之言證明真實性,這里卻提示我們對李白個性和生存方式的進一步思考,細繹李白引用時人語之處,會隱約感到李白正生活在失去別人信任的危機之中。一般與別人的交流中,只要陳述事實即可,但李白在每陳述一個事實之后,總是心有余悸,擔心別人不相信,故又向對方申述一下,這件事誰也知道,這句話誰也聽說過。如《上安州裴長史書》中“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睹”、“四海明識,具知此談”、“此則故交元丹親接斯議”就是如此。造成這一尷尬局面的原因,固然有小人的誹謗,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云“謗言忽生,眾口攢毀”。也由于自己言行失檢,他有時行事說話可能略帶夸張,并不考慮其后果和影響,這樣致使和他交往過的人對李白留下一個說大話的印象。他在《上李邕》詩中說:“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這句話很值得體味。
在不同的文體中、在不同的描述對象中,李白的寫實思想所采用的方法也不相同。比如李白筆下有一批間于文與詩之間的韻語——畫贊,分析這類文學品種更利于我們分析李白寫實的觀點。唐代繪畫以及雕塑大致以實為主,從流傳的文人畫看,韓干畫馬、吳道子畫人物,大致上屆于寫實一類,唐人稱為人物造像叫“寫真”;敦煌壁畫屬于民間藝術,由于繪畫的基本功欠缺,寫實也不能逼真,寫意如飛天的形象,除受外來文化的影響外,表現(xiàn)出民間藝術的大膽活潑。
既然在“畫贊”中,李白面對的對象是繪畫中接近真實的事物,他在“贊”語中,就不能就實物論實物,而是要盡力表現(xiàn)其神韻,李白的畫贊,正是展示了一種返實為虛的過程:
《壁畫蒼鷹贊》:“突??輼洌詿o寸枝。上有蒼鷹獨立,若愁胡之攢眉。凝金天之殺氣,凜粉壁之雄姿。觜铦劍戟,爪握刀錐。群賓失席以愕眙,未悟丹青之所為。吾嘗恐出戶牖以飛去,何意終年而在斯!”這里用了擬人、夸張、襯托的手法,“吾嘗恐出戶牖以飛去”正說明繪畫達到了“逼真”的效果?!斗匠菑埳俑畯d畫師猛贊》:“張公之堂,華壁照雪。師猛在圖,雄姿奮發(fā)。森竦眉目,颯灑毛骨。鋸牙銜霜,鉤爪抱月。”《金鄉(xiāng)薛少府廳畫鶴贊》:“高堂閑軒兮,雖聽訟而不擾。圖蓬山之奇禽,想瀛海之縹緲。紫頂煙赩,丹眸星皎。昂昂佇胎,霍若驚矯。形留座隅,勢出天表。謂長鳴于風霄,終寂立于露曉。凝玩益古,俯察愈妍。舞疑傾市,聽似聞弦。儻感至精以神變,可弄影而浮煙。”在畫中物象逼真的基礎上側重展現(xiàn)其神采。
李白一方面贊美繪畫的“真”、“自然”:“粉為造化,筆寫天真。”(《金陵名僧@⑤公粉圖慈親贊》)“愛圖伊人,奪妙真宰。”(《安吉崔少府翰畫贊》)“ 圖真像賢,傳容寫發(fā)。”(《宣城吳錄事畫贊》)“筆鼓元化,形成自然。”(《江寧楊利物畫贊》)另一方面也希望畫能體現(xiàn)出神采和空靈:“水中之月,了不可取。虛空其心,寥廓無主。”(《志公畫贊》)“了身皆空,觀月在水。”(《魯郡葉和尚贊》)“至人之心,如鏡中影。揮斥萬變,動不離靜。”(《李居士贊》)要能“窮神闡化”(《當涂李宰君畫贊》)。附帶提一下,“水月鏡影”比喻虛幻景象或作為藝術境界的形神虛實已包含在李白的畫贊中,“水中月、鏡中影 ”又作“水中月、鏡中像”,“水中月、鏡中花”,嚴羽《滄浪詩話·詩辨》云:“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李白“水中之月”、“如鏡中影”的比喻本質上就是“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之景,達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的韻味。追求文學創(chuàng)作的 “空靈”、“象外之象”、“景外之景”,文論家一般是在論述司空圖文學批評時提及的,司空圖在《與極浦書》中云:“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談哉!”有云司空圖的看法可能受到劉禹錫《董氏武陵集紀》“境生于象外,故精而寡和” 的啟發(fā)。[3](P676)如果從文學思想表述的相似性來說,在戴叔倫、劉禹錫、司空圖之前應當加上李白。
再說詩歌,李白詩歌極富浪漫情調(diào),但仍然能體現(xiàn)其寫實的文學思想。比如李白詩中有一組關于鳥的意象群[4](P148-161),這些鳥類,除來自傳統(tǒng)文學中那些神話、傳說的鳳凰、大鵬、精衛(wèi)、天雞等外,大部分還是來自于現(xiàn)實中的黃鵠、雁、孔雀、子規(guī)、杜鵑、鷹、鷓鴣、白鷴、鵝、鴨、鸛、鸚鵡等。如李白筆下的子規(guī),《蜀道難》:“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奔亡道中五首》:“歇馬傍春草,欲行遠道迷。誰忍子規(guī)鳥,連聲向我啼。”又如鷓鴣,《山鷓鴣詞》:“苦竹嶺頭秋月輝,苦竹南枝鷓鴣飛。”《同王昌齡送族弟襄歸桂陽二首》:“秦地見碧草,楚謠對清樽。把酒爾何思,鷓鴣啼南園。”《秋浦清溪雪夜對酒客有唱山鷓鴣者》:“客有桂陽至,能吟山鷓鴣。清風動窗竹,越鳥起相呼。”《越中覽古》:“越王勾踐破吳歸,義士還鄉(xiāng)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醉題王漢陽廳》:“我似鷓鴣鳥,南遷懶北飛。時尋漢陽令,取醉月中歸。” 盡管這些鳥類在詩中所起的作用或有不同,但都是生動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意象。
李白詩歌多有寫實佳作,而有些詩歌因對所描述對象多渲染烘托之詞,而疑其為非寫實之作。李白的文學稟賦在于能將別人難以描述的奇特景象描寫出來。比如《蜀道難》就表現(xiàn)出李白的這一才能,南朝陰鏗有《蜀道難》詩一首:“王尊奉漢朝,靈關不憚遙。高岷長有雪,陰棧屢經(jīng)燒。輪摧九折路,騎阻七星橋。蜀道難如此,功名詎可要。”比起李白的詩,陰鏗寫蜀道難相當單薄。李白詩中表現(xiàn)蜀道之險,雖有夸張,卻都是實錄,詹鍈先生《李白蜀道難本事說》分析《蜀道難》主題諸種說法,甚有見地,其中匯通《劍閣賦》、《送友人入蜀》、《蜀道難》諸篇說明寫蜀道的情形也是對其險阻艱難的實錄,文云:“按太白有《劍閣賦》,題下自注云:‘送友人王炎入蜀。’賦中寫劍閣之險,與此詩極為近似。如:‘咸陽之南直望五千里,見云峰之崔嵬。前有劍閣橫斷,倚青天而中開。’——詩:‘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嵋?guī)p。”劍閣崢嶸而崔嵬’,又:‘連峰去天不盈尺。”上則松風蕭然瑟颯’——詩:‘枯松倒掛依絕壁。”有巴猿兮相哀’——詩:‘猿猱欲渡愁攀援。’又:‘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旁則飛湍走壑,灑石噴閣,洶涌而驚雷’——詩:‘飛湍瀑流爭喧豗,砅崖轉石萬壑雷。’‘送佳人兮此去,復何時兮歸來?’——詩:‘問君西游何時還?’‘望夫君兮安極,我沉吟兮嘆息。’——詩:‘側身西望長咨嗟。’”[5](P34)其將《劍閣賦》與《蜀道難》相似或相同句意作了比較,無非使人們知道,他們的共同之處正說明其描寫的真實性。另一首名篇《夢游天姥吟留別》,開始是這樣寫的:“??驼勫蓿瑹煵ㄎ⒚P烹y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這個開頭不容忽視,盡管李白此詩極想象之妙,但李白充分考慮到詩歌的真實性,瀛洲,是神話中仙山,李白用了“信難求”給以否定,而天姥山是現(xiàn)實存在的山,在今天浙江新昌。盡管此山云霞籠罩,但是可睹的,而且接下去描寫了天姥的高聳。詩是寫夢,夢中神游就不是真實的存在,故作者明晰交待了入夢與出夢的過程,由“我欲因之夢吳越”至“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
李白詩名極高而掩蓋了他的文名,應該說李白的文章在初盛唐的散文中是有特點的,當我們一旦注意到李白在文章中的論證方法時,發(fā)現(xiàn)李白清楚的思維能力和詩歌的邏輯力量,通脫而不迂執(zhí),能選用活生生的事例說明問題。這樣的行文特點在詩歌中也有體現(xiàn),否則會錯讀了李白的詩歌。如《夢游天姥吟留別》詩有頭有尾,層次分明。《唐詩別裁》云:“詩境雖奇,脈理極細。”《唐宋詩醇》云:“此篇夭矯離奇,不可方物,然因語而夢,因夢而悟,因悟而別,節(jié)次相生,絲毫不亂;若中間夢境迷離,不過詞意偉怪。胡應麟以為‘無首無尾,窈冥昏默’,是真不可以說夢也。”這里對胡應麟的批評是正確的。
李白對真與美概念的理解是辨證的,運用也是辨證的,詩中的想象和夸張大多以現(xiàn)實為基礎?!肚锲指琛菲湮澹?ldquo;秋浦多白猿,超騰若飛雪。牽引條上兒,飲弄水中月。”如果說“弄天上月”,肯定不真實,猿不可能達到那個高度,“弄水中月”,就很真實,不過月是水中月,只是真實月亮的影子,這就有了虛中寓實的意味,也表現(xiàn)了詩人觀察自然現(xiàn)象的敏銳。
李白有些詩記實性較強,如《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寫作緣起盡見序文,序云:“王屋山人魏萬,云自嵩宋沿吳相訪,數(shù)千里不遇,乘興游臺越,經(jīng)永嘉,觀謝公石門。后于廣陵相見。美其愛文好古,浪跡方外,因述其行而贈是詩。”詩較長,五言六十句,計六百字。如序所言,詩敘寫了魏萬相訪的過程和行跡,歷歷在目,夾帶詩人的才情和區(qū)域山水的高度概括以及對自然景物特點描寫的夸飾,成為獨特的敘事詩。此詩寫實性極強,如王琦注所析,首寫魏萬愛文好古,而隱居王屋之事;次敘其自嵩宋沿吳相訪之事;以下則敘其乘興游臺、越之事和自臺州泛海至永嘉遍游縉云金華諸名勝之事;最后則敘其自姑蘇至廣陵相見和其還山而相別。如其中敘述魏萬乘興游臺、越之事云:“遙聞會稽美,一弄耶溪水。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里。秀色不可名,清輝滿江城。人游月邊去,舟在空中行。此中久延,入剡尋王許。笑讀曹娥碑,沉吟黃絹語。天臺連四明,日入向國清。五峰轉月色,百里行松聲。靈溪恣沿越,華頂殊超忽。石梁橫青天,側足履半月。”[1](卷 16,P748)臺、越之景,一一據(jù)實描寫。整首詩歌敘事和序中所記魏萬所到之地和所為之事次序一一對應,詩歌結構正是以事實為基礎而順次展開,其記實的條理性為理解李白詩歌的寫實一面提供了一個證據(jù)。
一個作家的文學思想不是單一的,而是復雜的,不僅因為主流和非主流思想的并存,而且還表現(xiàn)為由于時間和空間的變化呈現(xiàn)出異態(tài)分布的狀況。我們分析了李白寫實的美學思想和作品中的寫實傾向,但仍然認為李白詩歌以浪漫主義為主流,而本文的寫作只是對李白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另一方面的分析,只是對李白主流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補充,希望能豐富古代作家創(chuàng)作和文學思想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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