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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文章:父親對自己后事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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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情文章:父親對自己后事的安排

  01

  多少?4.7克。

  從主治醫(yī)生口中確認父親血液的克數(shù)時,我一時震怔在那兒,半晌未回過神來。

  4.7,又是4.7!我反復念叨著這個數(shù)字。仿佛一個輪回,經歷了無比的艱難跋涉,走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昨天接到弟弟的電話,說父親的身體越來越差,醫(yī)生讓買兩瓶白蛋白的時候,我心里尚有疑問。畢竟從市醫(yī)院回來剛剛才一個月,畢竟才輸了2000毫升血,輸血后血液的克數(shù)已從4.7上升到8.7,癌細胞再怎么吞噬,血液也不至于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就消耗的那么快。要知道,一個正常的成年人通常只有5000毫升左右的血, 輸?shù)目墒?000毫升血啊,按當時那個醫(yī)生說的,這可是極限量。

  然而,當我踏進父親的病房,看到父親第一眼時,我知道我錯了。父親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雙目緊閉,兩眉之間因強忍病痛抽聚擠成了一個川字。露在被子外邊的腳泛著白色,似不著一絲血的痕跡,寬大的腳掌與已瘦成皮包骨的小腿極不相稱,而那里,曾經健壯的肌肉和寬厚的腳掌走遍過家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扛著我們幸福快樂地長大。

  父親見到我,說我這次是真的不行了。我背轉身,想極力控制眼中奔涌的淚水,我不想讓父親看到我傷心的樣子,更不想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盡管這個悲情的結果已在我心中曾多次涌現(xiàn)過。在我的心中,父親一直是個嚴肅、慈祥、睿智的人,每當我有所懈怠、彷徨、畏縮的時候,我總能看到父親那慈祥、贊許、鼓勵的目光,那種目光飽含著濃濃的愛的關切,督促著我堅強地從學校一直走到現(xiàn)在。父親說,你過來,我有事跟你交代。

  02

  父親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有幾件事,你要記著。我打斷父親的話說,我剛問醫(yī)生了,醫(yī)生說你還好,這次我又買了兩瓶白蛋白,打后會好些的。父親費力地搖頭,說我要是知道就不會讓你買的,沒用了,我的情況我清楚。父親頓了頓,接著說,我死后,你找凡平當攬頭(注:家鄉(xiāng)風俗,人死后土葬,攬頭是主家找來挖井和抬靈柩上山下葬的領頭人,這些人,俗稱大班人),他不在,你找遠旺。你跟凡平磕三個頭,就說我生前交代過你的,請他當攬頭。找來的大班人,每人都要磕頭,這是禮節(jié)。

  父親知禮懂禮,平時也按禮數(shù)辦事。我們那里的風俗禮節(jié),有些是自父親開始使用后在本門流行,然后被家鄉(xiāng)外姓人吸納使用的。父親對我強調禮節(jié),我知道,這是父親對我不放心。因為讀書工作,我很少在家,對這些禮儀知之甚少,甚至幾乎為空白。小時候偶爾參加過一次兩次,也沒在意。父親對我反復強調,算是對我作最后的傳道,既是對一種文化的傳承,也是對我的一種期盼。他不愿他的后人被人瞧不起。他常說,老子英雄兒好漢。作為他的兒子,是斷斷不能不懂這些的。

  記得家鄉(xiāng)曾有人幾次問父親,父親懂的這些是從哪里得來的? 父親笑笑不語。一次在家里對我們作了解答。父親說,我這些東西,有些是老輩人傳承下來的,這個一點,那個一點,有些是他從書上看來的,有些是從別人那瞟學過來的。他只不過作了個有心人,總結歸納了一下。人不懂的很多,要時刻記著學習 ,不要錯過任何一次學習的機會。藝多不壓身……父親的這些話,時刻激勵著我。

  我的那個地方,你還記得嗎?我點頭。父親說的那個地方是他為自己百年之后選的榮歸之地,今年清明時我和母親還去看過。父親在旁邊栽了幾顆樹,看起來,已有五六個年頭。一棵香樟樹已有成年人的小胳膊粗細,蓬勃的枝丫已然長成傘狀,濃蔭覆蓋著腳下的土地,也寄寓著栽它主人的守望和期翼。四棵小銀杏樹分栽四方,隱藏在灌木中,如果不仔細你不會發(fā)現(xiàn)它們的蹤影,把它們連起來,實際上是父親標示的墓井的位子。我知道父親對風水有一定的研究,有時也為他人找墓地,但他純是幫忙性質,與職業(yè)收費的不同。父親經常在山上轉悠,看來,他實際上早也為自己找好了最后的歸宿之地。

  記著那天,父親說,你帶凡平等人到那地后,燒三堆紙,要順成一條,然后跪著走挖三下,這是規(guī)矩,你要記著。墓井的走勢要對著西南方長沖三山當中的中間山峰。隔壁的姓劉的他們對著面山太近,不行。父親早就跟我說過。爺爺?shù)哪咕彩菍Φ倪@個方向。父親說,凡平是懂這個的,你不要讓別人瞧不起你,說起來,你還算讀過幾年書的人。我點頭,低眉沉默地記著,任內心激蕩,洶涌翻滾。

  出殯那天,你要記著,如果找不到人,你要把燒紙的瓦盆帶上山,沒有人愿意帶這個的。父親繼續(xù)說,出殯時人多事雜很容易忘記,以前有過這樣的事例,鬧了個大笑話。

  許是一氣說的太多,累了,父親一時又雙目緊閉,不再說話。瘦骨嶙峋的手從被子里顫顫地伸出來,將被子往肚子下很塞。上次回來,父親說過,用被子抵在那里,疼痛會好些。父親用手緊緊捂住那里,微微顫抖。疼痛讓他的臉又扭曲變形了。

  03

  我淚流滿面,從病房退了出來。

  天陰沉著。知了一聲緊一聲地驅趕著煩躁,樹枝和樹葉似乎被悶熱的空氣抽筋蝕骨,蒸干了水分,軟踏踏地都耷拉著腦袋。醫(yī)院四周都彌漫著一股寂寥的氣息。

  姐姐跟出來,說你不在,父親有些事交代我們了。父親說,出殯的時候,要把桌上擱靈柩的墊磚先拿下來,不然,大班人會將桌子一抽,墊磚落下來把家里地板磚砸壞了。父親還說,殺豬的時候,要先把通往豬欄的那個門卸下來,否則,捉豬時會把那個門擠壞。

  我心里五味雜陳。父親一向心思縝密,遇事做事都考慮得很周全,但思慮細化至可能損壞門和地板,并對我們反復強調,這可是我沒有想到的,也是從前沒有過的。

  姐姐接著說,父親一再讓我告訴你,要為他寫一篇祭文,早點準備,寫好后也讓我?guī)兔匆幌?。我可憐的父親啊!上次在醫(yī)院,父親就對我說,人要有預見性。人去世后,現(xiàn)在都要作祭文。兒子要作,像外甥也要作,道士大班人會“點將”,否則就會過不去。還說某某某死后,他的兒子的一篇祭文怎么怎么樣。我當時岔開了話,我不想與他討論那個話題,也不能接受那個“預見性”。與站在面前活生生的人討論他死后的話題,特別是那個人是我最親近的人的時候,我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的。我記得父親當時有很高的興致,但見我一副興味索然的樣子,父親一時黯然無語。本來說好我們到醫(yī)院樓下樹林走一走的,但僅在樹林走了幾步,就落寞地匆匆回病房睡了。

  記得五月份的一天,我打電話回家,母親告訴我,說父親不行了,能不能先找人把棺木油漆好。我問父親對此是什么意思,母親說,你爸他不作聲。我說不作聲就晚點再說,不要刺激他。我們家鄉(xiāng)漆棺木一般要好幾道工序,先用砂紙把棺木表面打平,然后用生漆調合的石灰將縫勾平,干后,再用黑漆涂刷三遍。有些不地道的漆匠用水調石灰,有的底縫也不勾,涂黑漆的次數(shù)有的也不夠。黑漆只涂外不涂里,底不涂。涂后放通風處陰干,一般三四天干后就擱起來。

  父親的棺木是多年前和母親的一起作的,一直擱在偏房的一個角落里。我們那里的規(guī)矩,有心人一般是先把棺木做好,到人不行時才漆的。漆早了,會造成“棺等人”,折人壽,大不敬。除非棺主同意,否則后輩子女是絕不會去請人漆的。

  五月末,父親的病情近一步加重。一天我回家,發(fā)現(xiàn)父親的棺木漆了,問母親。母親說,你爸讓漆的。父親提起此事,說這次請的那個漆匠活做的不錯,縫勾的好,底也勾平了,漆也涂的扎扎實實的。話語中,竟?jié)M是歡喜,就像是一個玩寶的人添了一個渴望多年的古董物件,反復撫摸,珍愛無比。

  臨走,與父親道別,父親讓我拉開抽屜,找出一本書,那是那本他快翻爛了的《蔣介石》,父親交代說,屆時要讓他右胳膊夾著那本書入棺,書面上貼一張紙,上面讓我寫了他說的十個字,“有心觀虎斗,無事辨鳥音”。我淚濕雙眼。父親啊,我不知那個世界是否也與人間這樣,龍爭虎斗,成王敗寇? 我只盼望那里能有一方凈土,有小橋流水,有樓閣廊榭,有悠然可見的南山,有甘甜可掬的泉水,有沒有污染的果蔬,有沒有疾病的清吉身體,父親您可安一席暖榻,品一壺香茗,看世界波云詭異,享林蔭鳥語花香。閑靜時光,細細體味人生的安好。

  父親說,人死后,有幾條禁忌要特別注意。一是逢七不能葬,葬則犯喪。意即陰歷初七、十七、二十七,不能下葬,只能提前或推后,否則將再辦喪事。二是春龍滾滾夏肥羊,秋犬冬牛犯重喪。意即出生在春天的龍,夏天的羊,秋天的犬,冬天的牛,分別在該季節(jié)的龍、羊、犬、牛日不能下葬,下葬就會死親人。三是陰歷六、臘月不合冢,閏年不合冢,閏年不包墳、立碑。

  父親閉上眼,緩了一會,許是累了,也許是在努力記憶。還有一句話,父親說,“ 除危執(zhí)定成開,滿閉破收平建”,前半句說的是黃道日,后半句指的是黑道日。你每年買一本老農歷本,上面有,每日屬黃道或黑道什么日,宜干什么,禁忌什么,說的很清楚,但黃歷本上沒有這句話,也很少人知道這句話,這個是精華,是有講究的。父親嘆口氣,說這些禁忌,是老祖宗根據幾千年的經驗總結出來的。你要牢記,可惜現(xiàn)在很多人是不懂的。還說,我家那年拆老屋蓋樓房,我就是選了一個黃道吉日動工的,是燒了香燒了紙的……我默默地看著父親,點頭,任內心泣血,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回答還是不回答,在這樣的時刻,我覺得無論說什么,都是殘酷的,與我都是不能忍的。

  04

  自2014年10月父親被檢查出得了結腸癌以來,我們一直對父親的病情諱莫如深,對父親母親也一直瞞的緊緊的。即使是作手術,我們也只對他們說是割痔瘡,痔瘡把腸子堵住了,要把它割掉才行。父親也對來看他的人說是痔瘡把腸子堵了,堵的那一節(jié)被割掉了。母親雖然對我們的話懷疑,也對問起的人說是痔瘡。直到母親看到父親肚子上那一尺多長蜈蚣似的刀口時,質問我,我才說了實話,從此憂慮便籠罩在母親的臉上,經常發(fā)呆,經常在避人處以淚洗面?,F(xiàn)實對她來說,實在是太沉重太殘酷了,就像一把鋸條,在她的心上反復地來回拉動,讓她備受煎熬,沉重地壓著她喘不過氣來。

  這次回家,母親說,你爸他一生好強,勤扒苦做,沒好好享過一天福,現(xiàn)在卻落得個如此的下場。我看著母親,忽然發(fā)現(xiàn)母親的身體竟勾僂得如此厲害,人也似乎矮了許多,老了許多。我鼻子一酸,淚水爭先恐后地涌出來。自從父親染病,母親就沒有過一天安生的日子,整天擔驚受怕,既要照顧父親,也要兼顧一些農活,生活的重擔一下全落在她年老體衰的肩上時,我不知如此她能撐得了幾天,我無比自責,傷痛,我們?yōu)槟赣H分擔的太少了。

  一直跟父母倆人說,不要再種地了,雖然幾年前已把水田給了別人,但他們仍然留了兩小塊旱地,種些紅薯包谷等,喂雞養(yǎng)豬。他們說,能動就動一下,一是為你們減輕負擔,二是也有一些吃的。如果每樣東西都去買,哪有那多錢?況且現(xiàn)在買的東西,哪有自己種的天然,養(yǎng)的好吃?

  母親說,你爸這幾天吃不下東西了,連喝一點牛奶都吐,真的沒有幾天了。沒有幾天了,我默默念著,確實沒有幾天了。

  父親也數(shù)著日子。充分利用他稍許清醒的時候,交代安排著他的后事。我們也在默默地準備著相關的后事。日子就這樣靜靜地走著,過一天去一天,過一時少一時,無論父親,還是我們。

  倒計時了,該來的終就要來了。只是,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如何來接受它? 我們全家都還沒有作好準備,準備好接受這生離死別……

  母親說,你爸為他安排的后事,你姐跟你說了嗎?我點頭。

  后事啊!自我記事起,父親一直是幫別人安排后事的,要么是當支客為我們本姓親房的總攬后事,要么是被外姓鄉(xiāng)鄰請去當攬頭。我沒有見過自己為自己安排后事的,而這些天,父親趁他稍許清醒的時候,對我們斷斷續(xù)續(xù)地安排了這么多他的后事。而他在安排這些后事的時候,是那么從容,那么平靜,就像是在講故事,風輕云淡,回味悠長;就像是在說美好的事物,爽心悅目,給人以無限的向往;甚至就像不是在說死,就像是在說朝霞之燦爛,晚霞之炫麗。受父親的感染,我們聽著的人也被父親帶入了平靜,而平靜之后,是更錐心的痛。

  后記: 2017年7月24日(農歷閏六月初二)上午9:27分,與病魔頑強抗爭了近三年的父親與世長辭,享年77歲。父親的后事按照父親生前的安排,熱鬧而有序。在辦父親喪事期間,時值罕見的連續(xù)40°C高溫天氣,父老鄉(xiāng)親仍不畏酷暑從四面八方自發(fā)來為我父親送行。我親愛的父親,您看見了嗎?您在天堂,還清涼安好嗎?

  【本文作者:張以奎(微信公眾號:隨州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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