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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xué)習(xí)啦:那塊蒙塵的歷史豐碑上鐫刻著無數(shù)姓名,只是單單抽出一個,就能引出一個家庭,兩代人的心酸史。下面就讓我們一起來欣賞《我的母親》這篇文章吧。
半夜里,被一陣幻夢驚醒,恍惚間,看到母親正微笑著站在床前,俯下身,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瞬間眼前卻又是一片幽暗,終于明白,母子之間,早已是生死兩地,陰陽相隔,悵然間,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再睡。
母親離開我們已整整十年了。2008年5月25日下午,站在母親的病榻前,看著母親漸漸離我們而去,我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母親的臉龐,又在母親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我總覺得母親是睡著了,我記得母親睡著了就是這樣的:溫柔、美麗、慈祥、端莊。半個月前,母親是自己走進醫(yī)院的,一個熱樸樸的生命,怎么說走就走了呢?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接受母親去世這樣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
我曾經(jīng)跟一位朋友談起我的母親,我說,我和我母親之間除了一般人的血肉親情,還要多一份感情。你見過一個盲人在自己孩子的陪伴和牽引下,走街串巷,一起承受風(fēng)霜雨雪、人情冷暖和世態(tài)炎涼嗎?
我和我的母親就是有過這樣一段人世中最不堪的經(jīng)歷。
1969年那段腥風(fēng)血雨的日子,父親因冤假錯案被迫害致死,我陪著母親一趟趟去北京、石家莊、新樂縣等地上訪,替父親伸冤。母子一起,走過一道道風(fēng)雨,感受著一次次人情冷暖。第一次去新樂縣革委會時,被那里的人當(dāng)作“反革命”家屬轟了出來。那一天,母親帶著我一直等在縣革委會的大門口,終于攔住了一輛小車,把申訴材料遞給了當(dāng)時縣革委會的領(lǐng)導(dǎo)。
河北省新樂縣是我們的老家、祖籍地,我的父母從小就在那里長大,在那里參加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革命。母親1942年入黨時只有十四歲。父親長期在區(qū)委從事公安員工作,參與當(dāng)時黨所領(lǐng)導(dǎo)的“除奸”和“消滅敵特”的工作。1947年解放軍解放石家莊時,父母都隨軍進入了石家莊市區(qū),參與打掃戰(zhàn)場。
后來,父親參加了黨組織在河北省定縣舉辦的訓(xùn)練班學(xué)習(xí),訓(xùn)練班結(jié)束后,父親沒有回家,就直接南下來到安徽銅陵,次年,母親也南下來到銅陵。父親不久就進入縣委的領(lǐng)導(dǎo)層工作,在某種程度上,他就成為“政府”的代表,他根本就沒想到,當(dāng)年被人民政府鎮(zhèn)壓的“反革命”家屬們會將埋藏已久的怨憤發(fā)泄到他的身上。1969年,這些人利用““””的那段混亂時期整治父親,將父親從銅陵押解到河北新樂,交到一批造反派手中,他們對父親進行瘋狂的嚴(yán)刑拷打,父親就是這樣被迫害致死。他們還偽造現(xiàn)場,捏造我父親是畏罪自殺。
一時間,父親成了“反革命”,他的妻子兒女也就成了“反革命”家屬。在那個陰霾籠罩的日子里,母親不僅強忍著悲痛,每天穿過貼滿打倒我父親大字報的街頭上班下班,還被強行要求參加批判我父親的大會,接受教育。可想而知,當(dāng)時母親的內(nèi)心遭受了多么巨大的痛苦和壓力啊!
途窮天地窄,世亂死生微。忍著悲痛,母親瞞著單位領(lǐng)導(dǎo),帶著我回到老家,去尋找當(dāng)年父親的領(lǐng)導(dǎo)。母親只有一個目的,還顛倒的世間黑白,為沉冤的父親昭雪。我們在石家莊找到了當(dāng)年的區(qū)委書記,隨后,我們拿著區(qū)委書記寫的信和地址,在北京甘家口原鐵道部宿舍大院找到了當(dāng)年新樂縣委書記的家。他是原鐵道部黨組成員,紀(jì)檢組長,我喊他田爺爺。
見到我們,田爺爺非常激動,他含著眼淚用十分痛心的口吻對我母親說:“馨儒同志,張健是個好同志?,F(xiàn)在的情況很復(fù)雜,新樂縣那幫人把當(dāng)年共產(chǎn)黨的干部都打成了國民黨、特務(wù)、反革命,我也在他們打倒之列。馨儒同志請放心,我一定要向黨中央反映,一定要給被冤枉的同志平反昭雪。”田爺爺還告訴我們,應(yīng)該怎樣向組織上反映情況,怎樣向黨中央遞交申訴材料。田爺爺?shù)脑捵屛覀兛吹搅讼M?,從那以后,我們便開始了長達十年的上訪伸冤之路。
那些日子里,母親領(lǐng)著我在北京城里東奔西走,我們?nèi)ミ^中組部接待站、中共中央國務(wù)院文化革命聯(lián)合接待站、毛辦接待站、周辦接待站、江辦接待站、公安部接待站等等,有的地方是反復(fù)多次去。我們每去一次,母親都要向那里的工作人員哭訴父親的冤情,然后遞上申訴材料,有時候母親的嗓子都哭啞了,眼睛也哭腫了,那段日子,母親幾乎每天都在以淚洗面。
我們在北京上訪時,住在母親的一個外甥女婿單位的十分簡陋的招待所里,一個很小的房間,一條炕,一個煤爐,煤爐的煙筒壞了,屋里充滿了煤煙味。
父親的工資早就停發(fā)了,依靠母親僅有的工資,不僅要養(yǎng)活姥姥,還要供兩個妹妹上學(xué)。吃飯的時候,母親就把帶來的饅頭或烙餅放在爐子上烤一烤,然后燒點開水,我們就這樣就著開水或招待所里打來的菜湯充饑。隔三差五的,我們也到附近的飯店里炒個菜,吃些米飯或面條,每次母親總是把她碗里的撥一些給我,說:“孩子,你要多吃點,你還要長身體啊。”
晚上,我跟母親就睡在那條炕上,常常在半夜里,我被母親的啜泣聲驚醒,看到母親坐在炕上流著眼淚,或?qū)χ鴫Ρ谝粍硬粍拥匕l(fā)呆。我催促母親睡覺,她則深深地嘆著氣,喃喃著說:“唉,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有一段時間,到北京上訪的人多起來了,我們?nèi)ブ醒氲挠嘘P(guān)接待站都要排隊等候接訪,于是,我們不得不早早地趕過去排隊,有時候排了好多天都排不上。夏天的時候,許多來北京上訪的人從火車站下車后直接來到接待站外,接待站外的空地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大家或席地而坐,或躺在一張報紙上。常常半夜里,我和母親就來到那片空地上,將一塊塑料布鋪在地上,我和母親會在塑料布上輪換著躺一會,等候天明后的接訪。
有一次,我們聽旁邊的人發(fā)牢騷說,來北京好幾個星期了,都沒有得到接訪,不是被推到這個接待站,就是被推到那個接待站。我們何嘗不是如此?我們?nèi)ヂ?lián)合接待站,那里說涉及到人命案子要找公安部;到公安部,又說干部落實政策要去中組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也沒有得到明確的答復(fù)。得不到答復(fù),不得不繼續(xù)上訪伸冤,繼續(xù)等待。面對一片牢騷和議論聲,母親悄悄地說:“我們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跟別人摻和,現(xiàn)在情況太復(fù)雜。”
秋去冬來,那時候北京的冬天不知怎么那么冷,一會兒是黃沙漫天,一會兒是大雪紛飛,天寒地凍,如今想來都讓人心生寒氣。清晰地記得,有一次我騎著從親戚那里借來的自行車,帶著母親去陶然亭路甲8號,中共中央國務(wù)院文化革命聯(lián)合接待站。因為要趕早去排隊,凌晨三四點鐘就起床,我們住在永定門外,路又遠,那天正好是一場大雪之后,冰天雪地。我騎著自行車走在護城河的一段河沿上,風(fēng)象刀子一樣割在臉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耳邊自行車壓著路上的冰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突然間,輪胎一滑,我們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我爬起來后,看見母親躺在河沿的下面,正在掙扎著往起爬,我趕緊跑過去把她抱起來。母親說,她的腳扭了站不住,我就將她背到了河沿上,讓她坐在平整一點的地上,我?guī)椭赣H揉腳踝。過了一會兒,母親咬著牙說:“孩子,我們不能等在這里。你扶我坐上車,我們還得趕緊去排隊等待接訪啊。”我們就是這樣在無盡的等待中盼著希望,在漫漫長夜中等候光明。我們的目的只有一個,為死去的父親伸冤,還一個人間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