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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航海的美文:初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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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紀80年代末,我高中畢業(yè)考上了一個委培師范學校。因當時特殊歷史原因,教師待遇普遍偏低,我決定復讀一年。那個年代,能脫離農村戶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母親為此苦苦勸我上師范學校,而我還是堅持了自己的選擇。母親背著我悄悄流淚,那是對我未來的深深憂慮。當時,我就暗下決心,一定要考上一個理想的學校。以前高考,先報志愿,后出成績。我,一個農村孩子,從未見過大海,對海洋有一種神秘的向往,所以高考第一志愿毫不猶豫填報了一所海洋大學。天道酬勤,我順利考上了自己心儀的學校。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母親默默地包了餃子。吃餃子時,我不經意間看到母親眼里的淚花,那是欣喜的眼淚,更是對我復讀一年終獲成功的壓力釋放。

  我考上的那所海洋大學位于東北的一個海濱城市。在我的老家,只知道東北的冬天特別冷,人呼出的氣都可以瞬時結成冰。接下來的日子里,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和外婆,開始為同樣未出過遠門的孩子準備行囊了。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火一樣的七月,母親和外婆一起翻新了家里的兩床舊棉被,在自家的土炕上,伴著汗水和滿心的喜悅,為我一絲一縷攤平棉花,一針一線縫制了一個重達6公斤的新棉被。被子里縫進了火熱七月,縫進了家的溫暖,縫進了母親對即將遠行孩子的千叮萬囑,被子里有母親的密密縫和遲遲歸。

  帶著母親的萬般牽掛,一路輾轉,漂洋過海,我來到了夢想中的海洋大學。海洋大學比我想象中小了許多,規(guī)模和一所中學差不多。學校依山傍海,遠離鬧市,在教室和宿舍里,都可以看到海洋的浩瀚無垠、聽到海浪的澎湃歡呼;校院里滿是海的味道、海的氣息、海的奔騰,更有大海一份獨特的悠閑灑脫、淡泊寧靜。

  學校冬天有暖氣,6公斤重的大棉被沒有排上用場,靜靜地待在衣柜上,象母親一樣默默關注、陪伴著我,就象我從沒離開過母親一樣。那時,沒有手機電話,與家人的溝通全靠書信往來。從父親的來信中,我讀到了母親的牽掛和思念。在回信中,我附加了一張以大海為背景的我的照片,讓從未見過大海的母親看看海,以解思兒之情。閑來無事時,我常一個人走到海邊,遙望無垠的大海,希望能看到大海的另一邊,母親忙碌勞作的身影。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到了畢業(yè)季。深知母親意恐遲遲歸,但我依然選擇了遠行,和班上其他三個同學一起,乘坐中國水產總公司船舶赴印度洋、大西洋從事遠洋漁業(yè)。遠行之前,學校給了我們兩個星期的探親假。在知道我即將遠航時,父親選擇了支持,母親選擇了沉默。她知道兒子有自己的理想,縱然有萬般不舍,也只能放手。或許,母親明白孩子長大了,兒大不由娘,終究要放飛,放飛多遠,她不清楚;她只知道,拽在手里的線已遠遠不夠,因為我要去的地方她一無所知,只知道很遠很遠,過年時都不能回家團圓。

  離開家的那天,母親一大早起來,精心地包了餃子(在我國北方,餃子寓意出門平安順利),為我盛了滿滿一大碗,讓我多吃點。她料想,后面的幾年里兒子怕是吃不到家里味道的餃子了。臨行時,母親沒有親自送我,只說了一句:在外千萬注意安全,然后就下田干活了。堅強的母親沒有在我面前表露出離別的不舍,我卻看到她轉身時眼角隱隱的淚光。那時的我不更事,不懂得母親內心的萬般不舍,留給母親的只是漸行漸遠的背影和無盡的牽掛。

  遠航,是挑戰(zhàn),我年輕,我不畏挑戰(zhàn);遠航,是歷練,我年輕,我需要磨練;遠航,是兇險的,海上有巨風、有狂浪、有暗礁、有海盜,有不測風云,正是這不可預知的變數,吸引、砥礪我不斷前行;遠航更是多彩的,可以面對不同的風險挑戰(zhàn),可以接觸不同地方、不同國度的人和事,以強壯稚嫩羽翼、充盈夢想人生。帶著母親的叮囑和牽掛,懷著對藍色大海的無限憧憬,我開始了自己的遠航生涯。

  我們的船隊從大連港出發(fā),順風順水到達上海。在上海漁港,漁具物資裝備上船,船隊繼續(xù)向南航行。我所在的漁船船長、船員都是舟山的,途經舟山群島,船員們按習俗祭拜了觀音菩薩;遵從我國漁民文化,我也虔誠地拜了觀音菩薩,祈愿遠航順利、漁業(yè)豐收。船隊一路南下,最終在廣東湛江調順碼頭集結。休整兩個星期后,我被調整到另外一艘漁船。

  那一年8月8日,在舉行了隆重的出航儀式后,24艘中國漁船整齊劃一、浩浩蕩蕩、拔錨啟航,向中國南海進發(fā)。那場面,不亞于鄭和下西洋。出航不久,我們就遇上了南海的巨浪,同船的四名學生全部暈船,我們象爛泥一樣癱倒在船艙里,不吃不喝,苦膽汁都吐了出來。我知道,暈船關是必須要過的,索性硬撐起來,吃東西、喝水。但是吃什么、吐什么,喝什么、吐什么。后來,我堅持爬起來,搖晃著身子爬上漁船駕駛室吹風透氣,這是一位舟山的老船長告訴我的秘方。此法果然有效,很快我就適應了暈船,開始吃東西,并去看望仍臥在船艙里的其他三名同學,給他們送吃的,鼓勵他們也到駕駛室去。年輕的我們過了暈船關,加入到水手隊伍里,開始輪流值班駕船,操控舵盤,海上徜徉的感覺棒極了,仿佛自己征服了整個海洋。

  茫茫大海,我們日夜兼程。船隊安全穿越馬六甲海峽,進入印度洋,航行三、四天后,我們四艘漁船開始轉向北上,朝著阿拉伯海進發(fā)。其他二十艘漁船繼續(xù)西征,向大西洋挺進。漁船途經印度海域時,我們與前期已在該海域作業(yè)的中國漁船靠泊,為他們補給了物資和食品??吹侥撬掖瑔T木訥的眼神和凌亂的頭發(fā),我明白他們出海作業(yè)很久了,已疲勞至極。短暫靠泊后,我們繼續(xù)北上,最終到達了阿曼首都馬斯喀特港。經過近二十天的海上晝夜航行,我已經完全適應了海上生活,停泊上岸后,還總感覺碼頭在不?;蝿印N覍Υ瑔T開玩笑說,開始暈大陸了。說笑間,年輕的我們抖落了滿身的疲憊和征塵,投入到緊張的貨物裝卸工作中。在馬斯喀特港停泊兩周后,人員做了重新調整,同來的其他三名同學留在了阿曼海域從事漁業(yè)生產,我又一次被安排到另外一艘漁船,獨自一人前往印度海域等待作業(yè)。

  到達印度海域后,因為與印度有關方面未協(xié)商好,漁業(yè)協(xié)議沒有簽訂,我們四艘漁船只能在印度一個港口的外錨地拋錨待命。一天晚上,有小偷爬到我船偷割纜繩,被發(fā)現(xiàn)后,直接與我船值班人員發(fā)生沖突,眾船員合力才擊退猖狂的偷盜者。為防意外發(fā)生,晚上我船調整為雙人值班。

  等待的日子既漫長又煎熬,沒有淡水補給,就喝淡化的海水;沒有新鮮蔬菜,就用豆子發(fā)豆芽;船員們無事可做,就看錄像、打牌消磨時光。同來的三個同學早已在阿曼海域作業(yè)生產,而我還不知道這樣的等待究竟要等多久??嗫嗟攘私齻€月后,印度方面的漁業(yè)協(xié)議還是沒有辦妥,總部安排我們四艘漁船去大西洋作業(yè)。獲知消息后,我暗自欣喜,終于可以開始新的征程。

  我們四艘漁船在補給了淡水、食品和燃油后,開始向大西洋前進。一路上,我們乘風破浪、風雨兼程,跨越阿拉伯海、紅海,順利穿過蘇伊士運河。在地中海,我們遇上強風巨浪,漁船一會兒在浪尖上,一會兒在波谷里,船舶左右搖擺幅度達35度,船艙里固定好的桌子都掀倒了;一個巨浪過來,劈頭蓋臉,似乎要將漁船擊沉到海底,滿船、滿甲板、滿船艙都是海水;大海幾乎要將我們吞噬,漁船隨時有被傾覆的危險。所有船員都穿上救生衣,集中到駕駛室,大家一聲不發(fā),默默聽候指揮。船長一臉凝重,沉穩(wěn)地緩緩降低船速,老練地慢慢調整航向,漁船低速、迎風、抗浪,船身漸漸穩(wěn)住,大家才暗暗松了一口氣。就這樣,我們與地中海的風浪持續(xù)抗斗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地中海被馴服了,微風輕浪,任由中國漁船馳騁。事后,老船員們談到那天的風浪,還是有些后怕。少經風浪的我,有幸經歷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天,也在大風大浪中逐漸成長起來。

  船隊穿越直布羅陀海峽后,進入大西洋,轉向南下,最終到達西班牙所屬的加那利群島的拉斯帕爾瑪斯港。漁船進行塢修檢測、維護保養(yǎng),我們也迎來了難得的休整期。

  當時已至年底,離開家已半年,母親焦慮盼歸的神情總在我眼前浮現(xiàn)。那時家里沒有電話,我是多么希望能讓母親聽到我的聲音,聽到孩子親昵的呼喚,以解母親擔憂相思之苦??扛鄣诙欤绎柡钋榻o家里、給一直牽掛我的母親寄出了遠航以來的第一封平安信,我要讓父母盡快知道兒子是平安的。但我卻無法收到父母的回信,因為我不知道我又將駛往何方,我的下一個航程去向哪里!

  新年的第一天,我們就開始了新的征程,四艘漁船赴毛里塔尼亞漁場從事漁業(yè)生產。在毛里塔尼亞漁場,我從最基層的水手做起,臟活累活樣樣干,白天黑夜連軸干,有風有浪照樣干。我們的漁船一直在海上作業(yè),與外界沒有溝通、沒有聯(lián)系,所有的生活用品、淡水和燃油都由專門的漁業(yè)輔助船為我們在海上供給,漁船上捕撈加工的漁貨直接駁給輔助船。那段時間,船上兩班倒作業(yè),每天除了高強度的工作,就是疲勞的睡覺,單調、乏味、機械的勞作壓得人透不過氣。雖然工作很苦、很累,但很值得,為我走向未來積淀了底氣、儲備了力量。

  離開家鄉(xiāng)整整一年后的七月,一個我永遠不會忘記的七月,烈日炎炎,流金鑠石,我收到了遠航以來第一封抵萬金的家書。信中,父親對家事輕描淡寫,盡敘了母親相思、焦慮、牽掛之苦。

  那年八月,我被調整到漁業(yè)輔助船,兼職船舶翻譯工作。輔助船主要是為漁業(yè)生產船服務的,為生產船提供補給品,將漁貨物從生產船上裝到自己船艙里,運送到購貨方的目的港,卸貨交付。這期間,我輾轉到過非洲西海岸十多個國家送貨,去過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幾個港口城市,接觸了形形色色、不同階層、不同民族的人。

  有一次,我去西班牙西部的一個港口小鎮(zhèn),被小鎮(zhèn)獨特的風景、異域的風情深深吸引。在那里,我結識了一位開中國餐館的西班牙籍華裔朋友,贈送了一些非洲藝術品給他,他帶我游玩了周邊的風景,我們相談投機。朋友流露出想讓我留在西班牙、不歸漁船的想法,當時我也有閃念的心動。仔細考慮后,我沒有留下。因為我的根在中國,我的父母在中國,我的未來在中國。

  遠航漂泊兩年多后,趕在1997年香港回歸之前,我乘坐飛機回國,回到了至親父母身邊。帶著母親的叮囑與期盼,載著遠航的夢想與追求,我又一次開啟了人生嶄新的篇章。

  黃塵清泉三山下,變更千年如走馬。如今,母親已在那片她灑滿汗水的土地下沉眠,天邊的云彩飄過來,哪一朵能捎去我對母親的無盡思念和牽伴呢?


  【本文作者:劉風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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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劉風非,男,1970年1月出生,山東萊陽人,現(xiàn)就職于山東煙臺海洋漁業(yè)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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