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故事隨筆:父親的死
我的生活故事隨筆:父親的死
母親死了!父親死了!
從此,"我沒有來處,只有歸途!"
父親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這次,真死了。我流著淚叫他,他死板著臉,不理我了。他的威武偉岸的身軀,他的慈愛以及臨終痛苦的神情,消散了。我想見證卻無法見證父親的生,我永遠不想看到卻最后看到他活生生地死,幾乎是眨眼之間,他就變成他睡過用過的物品一樣!
父親死時我一直在旁邊,看他噓出最后一口氣,然后象一截朽木,無一點聲息。他的靈魂隨那口氣出來,就飄走了。他好象跌落水中,沒有掙扎,一剎那就被水淹沒頭頂。我束手無策,目瞪口呆。親人們在哭,哭聲如波浪嘩嘩。我懵了。我的悲太濃流不出眼眶,我的天空淚雨傾盆!父親太痛苦,他清醒意識到死的窮追不舍,不能速死又不能偷生。
父親臨終時嘴張開,象只不規(guī)則的洞眼,只朝外撲氣,聲音明顯在變小。
我問"喝水不?"
"……",聽不清。
姐講"爸,到那邊去,要帶點口糧去。你把牙齒松開。"
他真的把牙齒松開,她用湯匙喂一點稀飯到他舌孑上。他撲氣時,嘴角兩邊流出一些飯。
他突然叫"娘呃,痛!",父親早講不出話了,這時卻講得分明!七歲時,他娘死了。他娘站在某處在喊他回家嗎?
姐問"爸,你哪里疼?",他把手緩緩移向腿部。臨死之人,他的魂要把他牽掛的地方,游遍。八十六年來,他走過多少地方,還有多少牽掛,他走累了。
我們幾姊妹,連忙為他摸胸,摸肚子,摸手,摸腳。他一只腳冰涼硬梆梆,另一腳還彎著,有點兒熱氣。人是從腳先死的。我們摸著他的手腳,想減輕他的痛苦,但我知道父親的生命氣若游絲了。他的心跳還有。喉嚨呼呼隆隆。因為他不是躺,便是坐,屁股上磨出一洞,背上也有個洞,差點看到骨頭了。扶他側起睡,他會舒服點吧。他出氣聲更弱但更急,只出不進,一下氣就斷了。他眼晴沒完全閉攏,用手輕輕摸一下,閉了,眼角有淚。他的口還如一洞張開,姐用一條毛巾塞在他喉結處,口也合了。這時父親臉平整,鼻孔微微張開,象有氣息流動,面色由黑色斑斑,又回歸古銅色,紅潤,豐滿,眼晴輕輕地翕著,象棲著兩只蝴蝶,他象幸福地睡著,正做甜美的夢。相信天堂沒有痛苦,父親果真到了樂土,他筆直地躺著,象午休小憩,神態(tài)何其安詳!
這幾天,他沒吃飯,身體徒然消瘦很多,手腳只剩皮包骨頭了,肚子癟下去了,人看起象曬干的樹椏。擦冼身子,換好衣服,父親重又莊重威嚴,象要去參加一個盛大活動。
父親今晚仍躺床上,枕了兩個枕頭,臉上蓋一塊白毛巾。身上蓋一件長方形紅色被單,四周鑲寬寬的白邊。上面寫"兒孫發(fā)達",一個紅頭發(fā)象獅子,白胡子象毛草身穿紫色道袍的神仙,手提一個葫蘆,邁著方步,下部還有許多道人或仙家,許多看不懂的天曹陰府圖案。雙腳掌合并,用一根繩孑系著,立起,把被單下部頂出很高,整體看起兩端高,中間平,象兩座山夾著一方原野,象起伏的兩峰波谷。我半躺在父親常坐的一把木沙發(fā)上,把腳伸展在電烤爐上,把一張火桶被齊胸蓋著,剛好與父親平行,中間只隔幾組衣櫥。燈開著,外面臺階上也亮著燈,夜很深,燈愈發(fā)亮,外面偶爾有狗吠聲,好象很急促,象在追逐什么,又象被人追逐,拖著汪汪的狂吠急跑。睡在床上的已不是我父親了,那個父親屬于永不回來的過去,是一段被塵封的歷史了。父親已離開了肉身,化為被狗追逐的黑影,化為一片云,一棵隱匿的星。總之,父親消失了,象一座山突然下陷于虛無,象一方天穹突然被烏云罩住,父親從此是時間的一逗號,空間的一句號,我思念的省略號,我一生的疑問號!父親從此是我的念想了。我失去一個真實有形的父親,將來會有無數個虛幻的無究的念想。當我母親死時,我感到失去的是溫暖的叮嚀,是永恒的牽掛,是家的港灣,和愛的和風細雨,而今天失去父親時,我覺得失去了魂,我精神的源頭被截流,我不想仰天空了,因為看不到父親挺撥的身軀!
我閉著眼睛,怎么也睡不著,因為父親睡著,我想入夢,能在夢中撐一長篙,尋覓父親的影和夢。我一晚無眠,一晚無夢,父親變成念想,置入我血脈,父親永遠在我生命里!
父親走了,享年八十六歲。元月一號晚十一點半左右噗出最后一絲氣,七號上午入土為安。他病時我陪護的時間少,半個"孝子"都算不上。他死后我就是"孝子"了。這種孝子做得悲悲切切!
七天來,我的腦殼是木的,在哭聲,鞭炮聲中感受著死的冷酷,生的傷痛。生離死別,是何等的痛徹心扉!寧隔千里遠,不隔一層土!死,誰也逃不過,但真正落到親人身上,那種坍塌和無奈,無法表述。此時,我望著黑色的空地,那些無聲無息的幻影,搖曳的樹叢,隨風舞動的叢叢雜草,想看見父親的影子,看見的仍是錯雜交橫的黑影,死灰般的水坑,墓地般的幽靜。
當晚,為父親抹身,換衣服??粗鞘萑绮牡慕┯驳纳眢w,淚如泉涌!他的三個兒子通晚守著他。不時看看他。最后兩個月,他大部分時間也是躺床上。一陣陣以為他沒死,只是安詳地睡著。
第二天,很多人都來看他。喪事按鄉(xiāng)里習俗辦理,全隊每戶來兩人幫忙。兩個"督管"主事,人員職責明細張榜公布。喪棚靈堂搭起來了。父親從床上移入了冰棺。他還是像睡著。玻璃蓋四周,有一圈密密集集的霓虹燈,一閃一閃,象人拿著火把在移動轉圈。父親蓋著的紅色被單,反射著五彩十色的靈光。被單上方一個神仙拿著的葫蘆似乎在不停地翻轉跳躍。后來,冰棺上罩了一個長方形大花架,花架四周扎了一圈圈綠葉,一層層白花。花蕾大小不一,花瓣形狀相異,但組合一起,是花的世界。花代表生命和美,寓意希望和快樂。死是生的必然,又是生的開始。父親雖死猶生!泰戈爾有詩云:"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
父親睡的床拆了。床上用品,柜中衣服等悉數搬到坪前空處堆成一堆。點火,燃燒。火勢大時,火舌騰起一兩米高。煙濃且黑,稠稠的,垂直升向上。火燒的是父親的身外之物,卻燒痛了我的心。那些被子衣服,都留有父親的氣息,都有父親的魂靈,從燒焦的氣味中我嗅到了父親特有的汗味體香!后來,火小了,煙稀了。地面先是一灘黑色,然后變成灰白色。喪事結束時,煤灰酒瓶食品盒煙花殘屑等在上面堆成小山。
第三天起,鞭炮聲不絕,前來嗑頭的人不斷。除親朋戚友外,全是附近的鄉(xiāng)親。他們幾家一起,放掛鞭孑,在靈柩前下跪叩頭。孝子必須跪在靈柩旁,面對叩者回拜致謝。這幾天我作為孝子的主要職責就是下跪致謝,鞭子一響,急忙往靈堂跑。一個人只會對天地跪拜,對自己父母跪拜,而到父親靈前下跪嗑頭,是視我父如天地,是對逝者最大的尊敬!所以,我一身白孝服,把頭盡量彎下,向來者深表謝意!
五個道人做法事。他們敲敲打打,唱唱念念。喪棚,家里,田側壩邊以及祠堂,天地神靈祭祀處,都由道人帶著孝子叩拜。我內心對這些反感。人死如燈滅,閻王菩薩都是活人空想的,哄人的。當道人煞有介事念我父的姓名,住址,各種通關文牒,叫我下跪時,我還是跪下。幾百上千年的習俗,你是要遵守的。我是"孝子",只能信其有,權當向父親謝恩,讓道人把經文唱好,為文親開路,渡橋,超度,一路走好!
父親上山的頭天晚上,最熱鬧。白天下著大雨,晚上改為毛毛雨。天空漆烏墨黑。我看著黑暗的夜,覺得有種神似的事物在近處顯得清晰。同時有種似真似幻,縹渺如夢的景象在自己的思想中涌動,而這一切都與父親有關。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來陪父親最后一個晚上。喪棚搭得很大,擺滿了牌桌,桌桌坐滿,還有很多人走來走去,沒地方坐。燒了幾大鍋煤火放在空檔處,藕煤堆得象土包,上面是一層血紅的火舌。鞭炮聲不斷,禮花沖向夜空,煙霧濃了夜色。道人唱得更歡了,端茶遞煙的,忙得團團轉,生怕招待不周。
父親要入材了。花罩揭開后,透過玻璃,親人們看他最后一眼。以后永遠看不到了。父親仍如睡著一般,十分安詳!
棺蓋抬開,先鋪一層石膏粉,用啤酒瓶壓平壓勻,再在底部及四周秩序井然地鋪一層白紙。父親八十六歲,包括做粉袋用的紙一起,共八十六張。父親抬入后,先把周周的白紙往內蓋住父親,再在四周填塞石膏粉,在頭部腳部塞粉袋,固定好。大家十分虔誠,小心翼翼,力求讓父親躺得平平穩(wěn)穩(wěn)。然后把四周白紙往外轉成捆塞入旁側。這時父親平躺著,右手拿了一副紙牌,左手拿了一把扇子,他生前愛打的谷牌也放里面了。最后蓋三張被子,他三個女兒,每人送一床。這時,父親只露出眼臉了。蓋蓋了,打馬釘,封口,父親變成一具棺木了!
后來,還有很多法事,我都沒有多少興趣了。父親的遺物變成灰了,明天父親的棺材也會入土,父親會徹底消散!我只想這樣坐在棺材邊,默默地想他,想流淚時就痛痛快快哭一場。
父親七歲,娘就死了。十幾歲跟著伯父做小生意。新中國初期,伯父帶一家子跑到二三十里外的大山那邊去了,父親艱難地撐起門戶。后來,小生意也不準做了。搞人民公社時,吃大食堂,大人每餐吃二兩米,小孩一兩米。那時,大哥大姐已出生了,經常挨餓,父親便把自已的一份飯分一半給小孩吃,自己餓著肚子做事。重新分田到戶后,父親在家開起小南雜店,掙點小錢補貼家用。他與人合伙殺過豬。記得我在一中讀書時,每次回家,總先到他賣肉的地方去,他見我回了,立馬砍一砣半精半肥的肉,切碎,要我快點燒火,把鍋燒紅,他說學校食堂差,我好生炒碗肉吃?,F在想起流口水,一大碗香噴噴的肉,我?guī)紫戮统粤恕N页詴r,他就看著我,會心地笑,現在還想得出。我用手抹抹嘴上的油,再回家去吃母親煎的蔥花雞蛋。
大姐出嫁了,大哥分家出去了,把老屋拆了三間,另做新房。那時,其余四姊妹都在讀書,學費不少。父親想建房,錢不夠。他五十多歲了,他下定決心,隨別人到長沙收廢品。他說,一早挑一擔籮筐出發(fā),走街穿巷,餓了到路邊買個餅吃或買一碗光頭面吃。累了,打二兩酒,兩三口喝下去,來些力氣,又繼續(xù)趕路,收滿一擔就往回趕。晚上,要把垃圾似的廢品分門別類撿拾好,常忙到半夜。大概兩年后,他建房了。就是現在這棟老屋,這是父母留在世上唯一的物質了。自此以后,父親身體在衰退,中風五六次,漸漸完全失去自理能力。
而今,訣別。如何不傷心!
本文作者:湛岳(微信公眾號:草根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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