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寫的文章
豐子愷在解放后,曾任上海美協(xié)副主席、主席,上海對外文化協(xié)會副會長,上海畫院院長。他的文章,被很多人喜愛著。下面是學習啦小編為大家整理的關于豐子愷寫的文章的相關資料,供您參考!
豐子愷寫的文章篇【1】: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煙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jīng)_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為她們說明,也不愿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為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上艘粫土T,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為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為我小時候曾經(jīng)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nèi)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始終學他不來。后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diào)、正工調(diào)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xiàn)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小提琴的經(jīng)驗,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為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
兩女孩和著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著《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著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jīng)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jīng)用鋼琴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雇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才的經(jīng)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
鋼琴笨重如棺材,小提琴要數(shù)十百元一具,制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小提琴之廣,也盡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小提琴優(yōu)美,裝配得法,其發(fā)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里有之,裁縫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
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般流行于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
我離去三家村時,村里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jīng)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里的青年對于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
豐子愷寫的文章篇【2】:《春》
春是多么可愛的一個名詞!自古以來的人都贊美它,希望它長在人間。詩人,特別是詞客,對春愛慕尤深。試翻詞選,差不多每一頁上都可以找到一個春字。后人聽慣了這種話,自然地隨喜附和,即使實際上沒有理解春的可愛的人,一說起春也會覺得歡喜。這一半是春這個字的音容所暗示的。“春!”你聽,這個音讀起來何等鏗鏘而惺忪可愛!這個字的形狀何等齊整妥帖而具足對稱的美!這么美的名字所隸屬的時節(jié),想起來一定很可愛。好比聽見名叫“麗華”的女子,想來一定是個美人。然而實際上春不是那么可喜的一個時節(jié)。我積三十六年之經(jīng)驗,深知暮春以前的春天,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
梅花帶雪開了,說道是漏泄春的消息。但這完全是精神上的春,實際上雨雪霏霏,北風烈烈,與嚴冬何異?所謂迎春的人,也只是瑟縮地躲在房櫳內(nèi),戰(zhàn)栗地站在屋檐下,望望枯枝一般的梅花罷了!
再遲個把月罷,就象現(xiàn)在:驚蟄已過,所謂春將半了。住在都會里的朋友想象此刻的鄉(xiāng)村,足有畫圖一般美麗,連忙寫信來催我寫春的隨筆。好象因為我偎傍著春,惹他們妒忌似的。其實我們住在鄉(xiāng)村間的人,并沒有感到快樂,卻生受了種種的不舒服:寒暑表激烈地升降于三十六度至六十二度之間。一日之內(nèi),乍暖乍寒。暖起來可以想起都會里的冰淇淋,寒起來幾乎可見天然冰,飽嘗了所謂“料峭”的滋味。天氣又忽晴忽雨,偶一出門,干燥的鞋子往屯拖泥帶水歸來。“一春能有幾番晴”是真的:“小樓一夜聽春雨”其實沒有什么好聽,單調(diào)得很,遠不及你們都會里的無線電的花樣繁多呢。春將半了,但它并沒有給我們一點舒服,只教我們天天愁寒,愁暖,愁風,愁雨。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風雨!”
春的景象,只有乍寒、乍暖、忽晴、忽雨是實際而明確的。此外雖有春的美景,但都隱約模糊,要仔細探尋,才可依稀仿佛地見到,這就是所謂“尋春”罷?有的說“春在賣花聲里”,有的說“春在梨花”,又有的說“紅杏枝頭春意鬧”,但這種景象在我們這枯寂的鄉(xiāng)村里都不易見到。即使見到了,肉眼也不易認識??傊?,春所帶來的美,少而隱;春所帶來的不快,多而確。詩人詞客似乎也承認這一點,春寒、春困、春愁、春怨,不是詩詞中的常談么?不但現(xiàn)在如此,就是再過個把月,到了清明時節(jié),也不見得一定春光明媚,令人極樂。倘又是落雨,路上的行人將要“斷魂”呢。
可知春徒美其名,在實際生活上是很不愉快的。實際,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jié),是從暮春開始的。就氣候上說,暮春以前雖然大體逐漸由寒向暖,但變化多端,始終是乍寒乍暖,最難將息的時候。到了暮春,方才冬天的影響完全消滅,而一路向暖。寒暑表上的水銀爬到temperate上,正是氣候最temperate的時節(jié)。就景色上說,春色不須尋找,有廣大的綠野青山,慰人心目。古人詞云:“杜宇一聲春去,樹頭無數(shù)青出。”原來山要到春去的時候方才全青,而惹人注目。我覺得自然景色中,青草與白雪是最偉大的現(xiàn)象。造物者描寫“自然”這幅大畫圖時,對于春紅、秋艷,都只是略蘸些胭脂、硃磦,輕描淡寫。到了描寫白雪與青草,他就毫不吝惜顏料,用刷子蘸了鉛粉、藤黃和花青而大塊地涂抹,使屋屋皆白,山山皆青。
這仿佛是米派山水的點染法,又好象是Cezanne風景畫的“色的塊”,何等潑辣的畫風!而草色青青,連天遍野,尤為和平可親,大公無私的春色?;居袝r被關閉在私人的庭園里,吃了園丁的私刑而獻媚于紳士淑女之前。草則到處自生自長,不擇貴賤高下。人都以為花是春的作品,其實春工不在花枝,而在于草??椿ǖ哪苡袔兹?草則廣泛地生長在大地的表面,普遍地受大眾的欣賞。這種美景,是早春所見不到的。那時候山野中枯草遍地,滿目憔悴之色,看了令人不快。必須到了暮春,枯草盡去,才有真的青山綠野的出現(xiàn),而天地為之一新。一年好景,無過于此時。自然對人的恩寵,也以此時為最深厚了。
講求實利的西洋人,向來重視這季節(jié),稱之為May(五月)。May是一年中最愉快的時節(jié),人間有種種的娛樂,即所謂May-queen(五月美人)、May-pole(五月彩柱)、May-games(五月游藝)等。May這一個字,原是“青春”、“盛年”的意思??芍餮笕艘曇荒曛械奈逶拢q如人生中的青年,為最快樂、最幸福、最精彩的時期。這確是名符其實的。但東洋人的看法就與他們不同:東洋人稱這時期為暮春,正是留春、送春、惜春、傷春,而感慨、悲嘆、流淚的時候,全然說不到樂。
東洋人之樂,乃在“綠柳才黃半未勻”的新春,便是那忽晴、忽雨、乍暖、乍寒、最難將息的時候。這時候?qū)嶋H生活上雖然并不舒服,但默察花柳的萌動,靜觀天地的回春,在精神上是最愉快的。故西洋的“May”相當于東洋的“春”。這兩個字讀起來聲音都很好聽,看起來樣子都很美麗。不過May是物質(zhì)的、實利的,而春是精神的、藝術的。東西洋文化的判別,在這里也可窺見。
豐子愷寫的文章篇【3】:《藝術的園地》
藝術常被人視為娛樂的、消遣的玩物,故藝術的效果也就只是娛樂與消遣而已。有人反對此說,為藝術辯護,說藝術是可以美化人生,陶冶性靈的。但他們所謂“美化人生”,往往只是指房屋、衣服的裝飾;他們所謂“陶冶性靈”,又往往是附庸風雅之類的淺見。結(jié)果把藝術看作一種虛空玄妙、不著邊際的東西。這都是沒有確實地認識藝術的效果之故。
藝術及于人生的效果,其實是很簡明的:不外乎吾人面對藝術品時直接興起的作用,及研究藝術之后間接受得的影響。前者可稱為藝術的直接效果,后者可稱為藝術的間接效果。即前者是“藝術品”的效果,后者是“藝術精神”的效果。
直接效果,就是我們創(chuàng)作或鑒賞藝術品時所得的樂趣。這樂趣有兩方面,第一是自由,第二是天真。試分述之:研究藝術(創(chuàng)作或欣賞),可得自由的樂趣。因為我們平日的生活,都受環(huán)境的拘束。所以我們的心不得自由舒展,我們對付人事,要謹慎小心,辨別是非,打算得失。我們的心境,大部分的時間是戒嚴的。惟有學習藝術的時候,心境可以解嚴,把自己的意見、希望與理想自由地發(fā)表出來。這時候,我們享受一種快慰,可以調(diào)劑平時生活的苦悶。例如世間的美景,是人們所喜愛的。但是美景不能常出現(xiàn)。我們的生活的牽制又不許我們常去找求美景。我們心中要看美景,而實際上不得不天天廁身在塵囂的都市里,與平凡、污舊而看厭了的環(huán)境相對。于是我們要求繪畫了。我們可在繪畫中自由描出所希望的美景。雪是不易保留的,但我們可使它終年不消,又并不冷。
虹是轉(zhuǎn)瞬就消失的,但我們可使它永遠常存,在室中,在晚上,也都可以欣賞。鳥見人要飛去的,但我們可以使它永遠停在枝頭,人來了也不驚。大瀑布是難得見的,但我們可以把它移到客堂間或?qū)嬍依飦?。上述的景物無論自己描寫,或欣賞別人的描寫,同樣可以給人心一種快慰,即解放、自由之樂。這是就繪畫講的。更就文學中看:文學是時間藝術,比繪畫更為生動。故我們在文學中可以更自由地高歌人生的悲歡,以遣除實際生活的苦悶。例如我們這世間常有饑寒的苦患,我們想除掉它,而事實上未能做到。于是在文學中描寫豐足之樂,使人看了共愛,共勉,共圖這幸福的實現(xiàn)。古來無數(shù)描寫田家樂的詩便是其例。又如我們的世間常有戰(zhàn)爭的苦患。我們想勸世間的人不要互相侵犯,大家安居樂業(yè),而事實上不能做到。
于是我們就在文學中描寫理想的幸福的社會生活,使人看了共愛,共勉,共圖這種幸福的實現(xiàn)。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便是一例。我們讀到“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等文句,心中非常歡喜,仿佛自己做了漁人或桃花源中的一個住民一樣。我們還可在這等文句外,想象出其他的自由幸福的生活來,以發(fā)揮我們的理想。有人說這些文學是畫餅充饑,聊以自慰而已。其實不然,這是理想的實現(xiàn)的初步。空想與理想不同??障朐怯螒蛩频?,理想則合乎理性。只要方向不錯,理想不妨高遠。理想越高遠,創(chuàng)作欣賞時的自由之樂越多。
其次,研究藝術,可得天真的樂趣。我們平日對于人生自然,因為習慣所迷,往往不能見到其本身的真相。惟有在藝術中,我們可以看見萬物的天然的真相。例如我們看見朝陽,便想道,這是教人起身的記號??匆娞镆?,便想道,這是人家的不動產(chǎn)??匆娕Q?,便想道,這是人家的牲口??匆娍嗳?,便想道,他是窮的原故。在習慣中看來,這樣的思想,原是沒有錯誤的;然而都不是這些事象的本身的真相。因為除去了習慣,這些都是不可思議的現(xiàn)象,豈可如此簡單地武斷?朝陽,分明是何等光明燦爛,神秘偉大的自然現(xiàn)象!豈是為了教人起身而設的記號?田野,分明是自然風景的一部分,與人家的產(chǎn)業(yè)何關?牛羊,分明自有其生命的意義,豈是為給人家殺食而生的?窮人分明是同樣的人,為什么偏要受苦呢?
原來造物主創(chuàng)造萬物,各正性命,各自有存在的意義,當初并非以人類為主而造。后來“人類”這種動物聰明進步起來,霸占了這地球,利用地球上的其他物類來供養(yǎng)自己。久而久之,成為習慣,便假定萬物是為人類而設的;果實是供人采食而生的,牛羊是供人殺食而生的,日月星辰是為人報時而設的;甚而至于在人類自己的內(nèi)部,也由習慣假造出貧富貴賤的階級來,大家視為當然。這樣看來,人類這種動物,已被習慣所迷,而變成單相思的狀態(tài),犯了自大狂的毛病了。這樣說來,我們平日對于人生自然,怎能看見其本身的真相呢?藝術好比是一種治單相思與自大狂的良藥。惟有在藝術中,人類解除了一切習慣的迷障,而表現(xiàn)天地萬物本身的真相。
畫中的朝陽,莊嚴偉大,永存不滅,才是朝陽自己的真相。畫中的田野,有山容水態(tài),綠笑紅顰,才是大地自己的姿態(tài)。美術中的牛羊,能憂能喜,有意有情,才是牛羊自己的生命。詩文中的貧士、貧女,如冰如霜,如玉如花,超然于世故塵網(wǎng)之外,這才是人類本來的真面目。所以說,我們惟有在藝術中可以看見萬物的天然的真相。我們打破了日常生活的傳統(tǒng)習慣的思想而用全新至凈的眼光來創(chuàng)作藝術、欣賞藝術的時候,我們的心境豁然開朗,自由自在,天真爛漫。好比做了六天工作逢到一個星期日,這時候才感到自己的時間的自由。又好比長夜大夢一覺醒來,這時候才回復到自己的真我。所以說,我們創(chuàng)作或鑒賞藝術,可得自由與天真的樂趣,這是藝術的直接的效果,即藝術品及于人心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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