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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寫人抒情的散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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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羨林寫人抒情的散文:懷念喬木

  喬木同志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一年多了。我曾多次想提筆寫點(diǎn)懷念的文字,但都因循未果。難道是因?yàn)樽约簩@一位青年時代的朋友感情不深、懷念不切嗎?不,不,決不是的。正因?yàn)槲覒涯钫娓星樯?,我才遲遲不敢動筆,生怕褻瀆了這一份懷念之情。到了今天,悲思已經(jīng)逐步讓位于懷念,正是非動筆不行的時候了。

  我認(rèn)識喬木是在清華大學(xué)。當(dāng)時我不到二十歲,他小我一年,年紀(jì)更輕。我念外語系而他讀歷史系。我們究竟是怎樣認(rèn)識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憶不起來了??傊覀冋J(rèn)識了。當(dāng)時他正在從事反國民黨的地下活動(后來他告訴我,他當(dāng)時還不是黨員)。他創(chuàng)辦了一個工友子弟夜校,約我去上課。我確實(shí)也去上了課,就在那一座門外嵌著"清華學(xué)堂"的高大的樓房內(nèi)。有一天夜里,他摸黑坐在我的床頭上,勸我參加革命活動。我雖然痛惡國民黨,但是我覺悟低,又怕?lián)L(fēng)險(xiǎn)。所以,盡管他苦口婆心,反復(fù)勸說,我這一塊頑石愣是不點(diǎn)頭。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光。最后,聽他嘆了一口氣,離開了我的房間。早晨,在盥洗室中我們的臉盆里,往往能發(fā)現(xiàn)革命的傳單,是手抄油印的。我們心里都明白,這是從哪里來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向?qū)W校領(lǐng)導(dǎo)去報(bào)告。從此相安無事,一直到一兩年后,喬木為了躲避國民黨的迫害,逃往南方。

  此后,我在清華畢業(yè)后教了一年書,同另一個喬木(喬冠華,后來號"南喬木",胡喬木號"北喬木")一起到了德國,一住就是十年。此時,喬木早已到了延安,開始他那眾所周知的生涯。我們完全走了兩條路,恍如云天相隔,"世事兩茫茫"了。

  等到我于1946年回國的時候,解放戰(zhàn)爭正在激烈進(jìn)行。到了1949年,解放軍終于開進(jìn)了北京城。就在這一年的春夏之交,我忽然接到一封從中南海寄出來的信。信開頭就是:"你還記得當(dāng)年在清華時的一個叫胡鼎新的同志嗎?那就是我,今天的胡喬木。"我當(dāng)然記得的,一縷懷舊之情驀地縈上了我的心頭。他在信中告訴我說,現(xiàn)在形勢頓變,國家需要大量的研究東方問題、通東方語文的人材。他問我是否同意把南京東方語專、中央大學(xué)邊政系一部分和邊疆學(xué)院合并到北大來。我同意了。于是有一段時間,東語系是全北大最大的系。原來只有幾個人的系,現(xiàn)在頓時熙熙攘攘,車馬盈門,熱鬧非凡。

  記得也就是在這之后不久,喬木到我住的翠花胡同來看我,一進(jìn)門就說:"東語系馬堅(jiān)教授寫的幾篇文章:《穆罕默德的寶劍》、《回教徒為什么不吃豬肉?》等,毛先生很喜歡,請轉(zhuǎn)告馬教授。"他大概知道,我們不習(xí)慣于說"毛主席",所以用了"毛先生"這一個詞兒。我當(dāng)時就覺得很新鮮,所以至今不忘。

  到了1951年,我國政府派出了建國后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tuán):赴印緬文化代表團(tuán)。喬木問我愿不愿參加,我當(dāng)然非常愿意。我研究印度古代文化,卻沒有到過印度,這無疑是一件憾事?,F(xiàn)在天上掉下來一個良機(jī),可以彌補(bǔ)這個缺憾了。于是我暢游了印度和緬甸,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這當(dāng)然要感謝喬木。

  但是,我是一個上不得臺盤的人,我很怕見官。兩個喬木都是我的朋友,現(xiàn)在都當(dāng)了大官。我本來就不喜歡拜訪人,特別是官,不管是多熟的朋友,也不例外。解放初期,我曾請南喬木喬冠華給北大學(xué)生做過一次報(bào)告。記得送他出來的時候,路上遇到艾思奇。他們倆顯然很熟識。艾說:"你也到北大來老王賣瓜了!"喬說:"只許你賣,就不許我賣嗎?"彼此哈哈大笑。從此我就再沒有同喬冠華打交道,同北喬木也過從甚少。

  說句老實(shí)話,我這兩個朋友,南北二喬木都沒有官架子。我最討厭人擺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愛擺。這是一種極端的低級趣味的表現(xiàn)。我的政策是:先禮后兵。不管你是多么大的官,初見面時,我總是彬彬有禮。如果你對我稍擺官譜,從此我就不再理你。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識分子一向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決不想往上爬,我完全無求于你,你對我絕對無可奈何。官架子是抬轎子的人抬出來的。如果沒有人抬轎子,架子何來?因此我憎惡抬轎子者勝于坐轎子者。如果有人說這是狂狷,我也只等秋風(fēng)過耳邊。

  但是,喬木卻決不屬于這一類的官。他的官越做越大,地位越來越高,被譽(yù)為"黨內(nèi)的才子"、"大手筆",儼然執(zhí)掌意識形態(tài)大權(quán),名滿天下。然而他并沒有忘掉故人。特別是"“”"以后,我們都有獨(dú)自的經(jīng)歷。我們雖然沒有當(dāng)面談過,但彼此心照不宣。他到我家來看過我,他的家我卻是一次也沒有去過。什么人送給他了上好的大米,他也要送給我一份。他到北戴河去休養(yǎng),帶回來了許多個兒極大的海螃蟹,也不忘記送我一筐。他并非百萬富翁,這些可能都是他自己出錢買的。按照中國老規(guī)矩:來而不往,非禮也。投桃報(bào)李,我本來應(yīng)該回報(bào)點(diǎn)東西的,可我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送給喬木過。這是一種什么心理?我自己并不清楚。難道是中國舊知識分子,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那種傳統(tǒng)心理在作怪嗎?

  1986年冬天,北大的學(xué)生有一些愛國活動,有一點(diǎn)"不穩(wěn)"。喬木大概有點(diǎn)著急。有一天他讓我的兒子告訴我,他想找我談一談,了解一下真實(shí)的情況。但他不敢到北大來,怕學(xué)生們對他有什么行動,甚至包圍他的汽車,問我愿不愿意到他那里去。我答應(yīng)了。于是他把自己的車派來,接我和兒子、孫女到中南海他住的地方去。外面剛下過雪,天寒地凍。他住的房子極高極大,里面溫暖如春。他全家人都出來作陪。他請他們和我的兒子、孫女到另外的屋子里去玩,只留我們兩人,促膝而坐。開宗明義,他先聲明:"今天我們是老友會面。你眼前不是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而是六十年來的老朋友。"我當(dāng)然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把我對青年學(xué)生的看法,竹筒倒豆子,和盤倒出,毫不隱諱。我們談了一個上午,只是我一個人說話。我說的要旨其實(shí)非常簡明:青年學(xué)生是愛國的。在上者和年長者惟一正確的態(tài)度是理解和愛護(hù),誘導(dǎo)與教育。個別人過激的言行可以置之不理。最后,喬木說話了:他完全同意我的看法,說是要把我的意見帶到政治局去。能得到喬木的同意,我心里非常痛快。他請我吃午飯。他們?nèi)乙苑蛉斯扔鹜緸槭缀臀覀冏鎸O三代圍坐在一張非常大的圓桌旁。讓我吃驚的是,他們吃得竟是這樣菲薄,與一般人想像的什么山珍海味、燕窩、魚翅,毫不沾邊兒。喬木是一個什么樣的官,也就一清二楚了。

  有一次,喬木想約我同他一起到甘肅敦煌去參觀。我委婉地回絕了。并不是我不高興同他一起出去,我是很高興的。但是,一想到下面對中央大員那種逢迎招待、曲盡恭謹(jǐn)之能事的情景,一想到那種高樓大廈、扈從如云的盛況,我那種上不得臺盤的老毛病又發(fā)作了,我感到厭惡,感到膩味,感到不能忍受。眼不見為凈,還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呆在家里為好。

  最近幾年以來,喬木的懷舊之情好像愈加濃烈。他曾幾次對我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我真是有點(diǎn)驚訝。我比他長一歲,還沒有這樣的想法哩。但是,我似乎能了解他的心情。有一天,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么展覽會。散會后,我特意陪他到燕南園去看清華老同學(xué)林庚。從那里打電話給吳組緗,電話總是沒有人接。喬木告訴我,在清華時,他倆曾共同參加了一個地下革命組織,很想見組緗一面,竟不能如愿,言下極為怏怏。我心里想:這次不行,下次再見嘛。焉知下次竟沒有出現(xiàn)。喬木同組緗終于沒能見上一面,就離開了人間。這也可以說是抱恨終天吧。難道當(dāng)時喬木已經(jīng)有了什么預(yù)感嗎?

  他最后一次到我家來,是老伴谷羽同志陪他來的。我的兒子也來了。后來谷羽和我的兒子到樓外同秘書和司機(jī)去閑聊,屋里只剩下了我同喬木兩人。我一下回憶起幾年前在中南海的會面。同一會面,環(huán)境迥異。那一次是在極為高大寬敞、富麗堂皇的大廳里。這一次卻是在低矮窄小、又臟又亂的書堆中。喬木仍然用他那緩慢低沉的聲調(diào)說著話。我感謝他簽名送給我的詩集和文集。他贊揚(yáng)我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取得的成就,用了幾個比較夸張的詞兒。我頓時感到惶恐,觳觫不安。我說:"你取得的成就比我大得多而又多呀!"對此,他沒有多說什么話,只是輕微地嘆了一口氣,慢聲細(xì)語地說:"那是另外一碼事兒。"我不好再說什么了。談話時間不短了,話好像是還沒有說完。他終于起身告辭。我目送他的車轉(zhuǎn)過小湖,才慢慢回家。我哪里會想到,這竟是喬木最后一次到我家里來呢?

  大概是在前年,我忽然聽說:喬木患了不治之癥。我大吃一驚,仿佛當(dāng)頭挨了一棍。"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難道天道真就是這個樣子嗎?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寄希望于萬一。這一次,我真想破例,主動到他家去看望他。但是,兒子告訴我,喬木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去看他。我只好服從他的安排。要說心里不惦念他,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六十多年的老友,世上沒有幾個了。

  時間也就這樣過去,去年八九月間,他委托他的老伴告訴我的兒子,要我到醫(yī)院里去看他。我十分了解他的心情:這是要同我最后訣別了。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同兒子到了他住的醫(yī)院里。病房同中南海他的住房同樣寬敞高大,但我的心情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同那一次進(jìn)中南海相比,我這一次是來同老友訣別的。喬木仰面躺在病床上,嘴里吸著氧氣。床旁還有一些點(diǎn)滴用的器械。他看到我來了,顯得有點(diǎn)激動,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松開??磥硭溃@是最后一次握老友的手了。但是,他神態(tài)是安詳?shù)模裰臼?a href='http://regraff.com/jierizhishi/xiaqingming/' target='_blank'>清明的,一點(diǎn)沒有痛苦的表情。他仍然同平常一樣慢聲慢氣地說著話。他曾在《人物》雜志上讀過我那《留德十年》的一些篇章,不知道為什么他現(xiàn)在又忽然想了起來,連聲說:"寫得好!寫得好!"我此時此刻百感交集,我答應(yīng)他全書出版后,一定送他一本。我明知道這只不過是空洞的謊言。這種空洞縈繞在我耳旁,使我自己都毛骨悚然。然而我不說這個又能說些什么呢?

  這是我同喬木最后一次見面。過了不久,他就離開了人間。按照中國古代一些知識分子的做法,《留德十年》出版以后,我應(yīng)當(dāng)?shù)剿膲炆戏贌槐?,算是送給他那在天之靈。然而,遵照喬木的遺囑,他的骨灰都已撒到他革命的地方了,連一個骨灰盒都沒有留下。他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然而,對我這后死者來說,卻是極難排遣的。我面對這一本小書,淚眼模糊,魂斷神銷。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現(xiàn)上很嚴(yán)肅,不茍言笑,他實(shí)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fēng)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我半點(diǎn)也沒有流露過。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并列,稱為"左后"。我覺得,喬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

  我同喬木相交六十年。在他生前,對他我有意回避,絕少主動同他接近。這是我的生性使然,無法改變。他逝世后這一年多以來,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倒常常想到他。我像老牛反芻一樣,回味我們六十年交往的過程,頓生知己之感。這是我以前從來沒有感到過的?,F(xiàn)在我越來越覺得,喬木是了解我的。有知己之感是件好事。然而它卻加濃了我的懷念和悲哀。這就難說是好是壞了。

  隨著自己的年齡的增長,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在人世間,后死者的處境是并不美妙的。年歲越大,先他而走的親友越多,懷念與悲思在他心中的積淀也就越來越厚,厚到令人難以承擔(dān)的程度。何況我又是一個感情常常超過需要的人,我心里這一份負(fù)擔(dān)就顯得更重。喬木的死,無疑又在我心靈中增加了一份極為沉重的負(fù)擔(dān)。我有沒有辦法擺脫這一份負(fù)擔(dān)呢?我自己說不出。我悵望窗外皚皚的白雪,我想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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