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勃·迪倫諾貝爾獲獎致辭全文內(nèi)容含翻譯(2)

　　一

　　《白鯨記》是一本引人入勝的書，其中充滿了生動劇情和戲劇性的對話。這本書對你有很強(qiáng)的要求。它的情節(jié)非常直接，跛腳船長神秘莫測，仿佛一個活在自我世界的狂人。亞哈船長駕駛著他的裴廓德號捕鯨船追捕他的宿敵--讓他失去了一條腿的大白鯨莫比·迪克。他從大西洋非洲的一段追到了印度洋，這場航程橫跨了地球兩側(cè)。他似乎是在追尋一個虛無飄渺的目標(biāo)，沒有任何確定和實在的終點。他把白鯨稱作“海魔王”，視作是邪惡的化身。亞哈船長不時追憶他在楠塔基特島的妻子和孩子。你可以想象之后會發(fā)生什么了。

　　船員們來自不同種族，只要誰看見了白鯨，都會得到一個金幣的獎賞。他們身上代表了許多星座、宗教寓言和刻板印象。亞哈船長一遇到其他的捕鯨船，也要從其他船長那兒得到關(guān)于莫比的信息。有沒有人看見它?他還在其中一艘船上遇到了一個瘋狂的預(yù)言家加百列，說亞哈必死。加百列還告訴亞哈船長莫比是震教神的化身，如果他們?nèi)撬鼘兄聻?zāi)禍。另一艘船的布默船長被莫比咬掉了一條胳膊，但是他忍氣吞聲，慶幸自己還是活下來了。他無法接受亞哈狂熱的復(fù)仇欲。

　　這本書也講述了在同樣的境遇下不同的人是如何有不同方式的反應(yīng)。許多《舊約》的內(nèi)容和圣經(jīng)寓言都浮現(xiàn)文中：加百列、比勒達(dá)，耶羅波安,比爾達(dá)，以利亞。還有異教徒的名字：塔斯蒂哥，弗拉斯克，達(dá)古，弗里斯，斯塔巴克，斯塔布，馬薩葡萄園島這些異教徒都是偶像崇拜者：有人崇拜蠟像，有人崇拜木雕像，有人崇拜火，而“裴廓德號”的名字來源于一個印第安部落。

　　《白鯨記》是一個關(guān)于航海的故事。其中一個船員，也就是敘述者說：“我叫以實馬利?！庇腥藛査鼇碜阅睦?，他回答道，“那里在任何地圖上都找不到。真實的地方都是這樣。”斯塔博認(rèn)為任何事都是沒有意義的，都是上天注定的。以實馬利的終生都在船上度過，他把航船看作是他自己的哈佛和耶魯。他與其他人保持距離。

　　一場臺風(fēng)襲擊了裴廓德號。亞哈船長認(rèn)為這是一個好兆頭。斯塔博克認(rèn)為這是一個兇兆，甚至想著要除掉亞哈。風(fēng)暴一結(jié)束，有一個船員就從船的桅桿上掉下來，溺水了，這也隱約預(yù)示著接下來的悲劇。一個桂格派和平主義神甫、實際上是嗜血成性的生意人，告訴弗拉斯克，“有些受傷的人會被帶到上帝跟前，有的卻只會走向憤恨?！?/p>

　　所有的事情都交織在一起。所有的傳說：關(guān)于猶太基督圣經(jīng)、印度神話、英國傳奇、圣喬治、珀爾修斯和赫拉克利斯的傳說--他們都是捕鯨人。希臘神話中早有關(guān)于捕鯨的血腥營生?！栋做L記》中多有記敘，其中有地理知識和關(guān)于鯨油的事實。貴族也和捕鯨難脫干系，皇家加冕時皇帝涂抹的圣油就是鯨油。鯨的歷史，顱相學(xué)，古典哲學(xué)，偽科學(xué)理論和為這種歧視的辯護(hù)，凡此種種書中皆有，但幾乎沒有一樣是理性的。不管是高雅還是通俗，追求幻想還是追求死亡，這大白鯨，白如北極熊，白如白人，這是“海魔王”，這是死敵，這是邪惡化身。數(shù)年前痛失一條腿的亞哈船長已經(jīng)精神錯亂，想要用一把刀屠殺莫比。

　　我們能看到的僅僅是事物的表面。我們可以用我們認(rèn)為合適的任何方式解讀。船員在甲板上四處活動，想要從船上聽到美人魚、鯊魚和禿鷹的聲音。去研讀頭骨和臉孔，就像讀一本書。這里有一張臉，我就把它放在你面前。試著讀讀吧，如果你可以。

　　塔斯蒂哥說他死了，然后又重生了。所以余留之日都是恩賜。他并非被上帝所救，他說他是被一個異教徒所救，一個像他一樣的凡人。所以這是一場對耶穌重生的滑稽模仿。

　　斯塔巴克告訴亞哈讓過去隨風(fēng)而去，亞哈船長嗆聲道，“不要跟我說什么褻瀆神明，伙計。如果太陽羞辱我，我也一定會反擊?！眮喒彩巧酄N蓮花的詩人。他說：“我的目標(biāo)之路鋪滿鐵軌，我的靈魂也將順此軌跡而奔?！彼€說道，“所有可見的事物只不過是紙糊的面具”。他有太多絕妙的詩意言語，我們是難以勝過的。

　　最后，亞哈船長終于見到了莫比，亮出了魚槍。他放下小船。亞哈船長的魚槍在血中受洗。而莫比也襲擊了亞哈的小船并且撞沉了它。第二天，亞哈又看到了莫比。他又放下小船，又遭到莫比的襲擊。第三天，另一艘小船再次上陣。這又是宗教寓言。他升起來了。而莫比又一次攻擊了他，猛撞了裴廓德號并撞沉了它。亞哈被漁槍線纏住了，被掀出了小船落水，掉進(jìn)了水中的墳?zāi)埂?/p>

　　以實瑪利活下來了。他掉進(jìn)了大海浮在一口棺材上。這就是《白鯨記》的故事，這就是全部的故事。這個主題和它所有的隱喻，我的許多歌中都有它們的影子。

　　二

　　《西線無戰(zhàn)事》是另一本能使我魂牽夢縈的書。《西線無戰(zhàn)事》是一本恐怖小說。這本書就是你迷失童年、在意義紛繁世界中丟失信仰、失去對人類關(guān)注之所。你被噩夢所擾，無法逃離，被吸入死亡與疼痛的神秘漩渦。你在消亡中守衛(wèi)著自己的存在。你正在地圖表面上被清除。很久很久以前，你曾是一個純真的年少人，有著像成為鋼琴演奏家一般的偉大夢想。你曾愛過生命與世界，而今將這一切轟炸成碎片。日復(fù)一日，黃蜂叮咬你，蠕蟲蠶食你的鮮血。你成為一頭困獸，沒有任何容身之所。降落的雨水千篇一律。這里有無盡的攻擊，毒氣、神經(jīng)瓦斯、嗎啡、燃燒的石油管道、拾荒者、流行病、傷寒、痢疾。生活分崩離析而貝殼吹響號角。這里是地獄的偏遠(yuǎn)地帶。泥濘，裸露的電線，盡是老鼠的壕溝，它們啃食死人內(nèi)臟，戰(zhàn)壕滿是污穢與排泄物。有人嘶喊著：“喂，就是你，站起來，去戰(zhàn)斗?！?/p>

　　沒人知道這場混亂會持續(xù)多久。戰(zhàn)爭沒有終點。你正被毀滅，并且你的腿已經(jīng)流失太多鮮血。昨日，你殺死一人，并對尸體私語。你告訴他當(dāng)這一切結(jié)束，你會用余下的人生來幫他照顧家人。在這里，有誰真正得益?首領(lǐng)將軍得名，其余眾人贏財，但你卻做著骯臟的勾當(dāng)。在你的諸位將領(lǐng)中，其中一個說道“等等，你要去哪?”然后你答道“讓我獨(dú)處，我很快就會回來。”接著你步入死亡叢林，為獵食一片火腿。你覺得文明社會里的所有人都漫無目的。他們的一切憂慮與欲望，你無從理解。

　　更多機(jī)關(guān)槍蜂鳴作響，人體軀肢懸于電線之下，散碎的四肢與骨骼就似蝴蝶棲息牙齒之上，丑陋可憎的傷口，膿水從每處氣口流出，肺部受傷，此身體無法承受之重，吹氣的死尸，制造作嘔的噪音。目之所及盡是死亡，毫無希望。有人會殺了你并用你的尸體做目標(biāo)訓(xùn)練。靴子的下場也一樣。它們是你寶貴的財產(chǎn)。但不久之后，它們會在別人的腳上。

　　法國佬們正穿過樹林，那些無情的混蛋。你的軀殼正在消亡，你說：“這不公平,這么快就再次襲擊?！币晃煌樘稍趬m土里，你想帶他去野戰(zhàn)醫(yī)院。旁人說道“還是免了吧?！?“這是什么意思?”“把他翻過來看看后背，你就會明白?！?/p>

　　你等著聽新聞。你不能理解為什么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軍隊深陷人員缺乏的困境中，他們不斷把沒有經(jīng)驗的年輕小伙子招來，只是因為人手太不夠了。病痛和羞辱讓你心碎。你遭到了背叛，他們是你的父母、校長、官員，甚至政府。

　　那個緩慢抽著雪茄的將軍也背叛了你——他把你變成了謀殺犯。如果可以，你想朝他臉上來一槍。你也想朝你的指揮官臉上來一槍。你幻想著等自己有錢了，你會懸賞任何愿意不擇手段殺了他的人。如果殺手因此丟了命，賞金留給他的后代。吃魚子醬、喝咖啡的上校，他是另一個你想殺掉的人。他把時間都泡在軍官的妓院里，你希望看到他的死尸。還有那些美國佬和英國佬，手里拎著瓶威士忌。殺了他們二十個，還會有二十個。你覺得臭不可聞。

　　你開始怨恨上一輩，將你推入瘋狂之中，遭受這樣的折磨。周邊，戰(zhàn)士們都在死去，死于腹部的傷、雙腿截肢、髖骨骨折，而你想的是，“我只有二十歲，但是我有能力殺死任何人，甚至是我的親生父親，如果他向我沖來的話?！?/p>

　　昨天，你試著去救一條受傷的通信犬，有人朝你大喊，“別傻了”。一個法國佬躺在你腳邊呻吟，你拿著匕首朝他肚子上給了一刀，但是這人還活著。你知道你應(yīng)該結(jié)束他的生命，但是你做不到。你像被綁在鐵十字架上，有個羅馬士兵拿海綿沾滿了醋送到你的嘴邊(出自《約翰福音》19：29)。

　　幾個月過去了，你請假回家。你無法跟父親溝通，他說：“如果你不參軍，你就是個膽小鬼?！蹦愕哪赣H也是，在你臨出門前，她說：“現(xiàn)在你要小心那些法國姑娘?！焙喼笔钳偭恕^戰(zhàn)了一周還是一月，你們也只推進(jìn)了十碼地。下個月，這塊地又被奪走了。

　　傳承自千年前的文化、哲學(xué)和智慧——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蘇格拉底，發(fā)生了什么?本來應(yīng)該阻止這樣的事發(fā)生。你的思緒回到了過去。又一次，你是那個走在高高的白楊樹之間的男學(xué)生，那是令人喜悅的記憶。越來越多炸彈從飛艇扔向你。你根本無法直視一個人，因為擔(dān)心有什么不測會發(fā)生在他們身上。被所有人共享的墳?zāi)?，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接著，你注意到了盛開的櫻花，你看到大自然完全未受任何影響。白楊樹、紅蝴蝶，花朵的脆弱的美麗，太陽——你看到大自然是如此的漠視。這所有的暴力和人類遭受的罪難，大自然根本未曾注意。

　　你是如此孤單，然后一塊榴彈片從你腦袋一邊射進(jìn)去，然后，你死了。

　　你被排除了，被劃掉，被消滅了。我把書放下，關(guān)上它。我再也不想看戰(zhàn)爭主題的小說了。之后我也再沒有看過。

　　來自北卡羅來納州的查理·普爾(Charlie Poole)有首歌與此相關(guān)。歌名叫做《你不和我說話了》，歌詞是這樣寫的：

　　一天，我走在鎮(zhèn)上，在一塊窗戶上看到一個告示

　　參軍吧，看看這個世界，它上面寫著

　　你將和一幫讓人愉悅的小伙伴們，一起去到令人激動的地方

　　你會遇到有趣的人們，并且學(xué)會殺掉他們

　　哦，你不和我說話了，你不和我說話了

　　我也許是瘋了，但是你看，我是個有良知的人的

　　你不和我說話了，你不和我說話了

　　用槍殺人聽起來并不好玩，

　　你不和我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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